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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在一号线_李海鹏【完结】(16)

  像很多前诗人一样,浪帅如今是个总裁。我觉得这比板凳变门槛还要其妙。有时我感到自己已经活了太久,这30多年间的见闻实在太多而且令人眩晕。我会饶有趣味地回想当年的气氛与形象,比如浪帅在大一时写的诗,自称守园的老人,苍凉地坐在果园里,白色长发披肩。

  这当然无足重轻,只是一个年轻人有一点儿浪漫的想象而已。可是我又觉得其中颇有奥秘。

  你总是可以在一些细节中看到人们的内心如何微妙变化。在北京,每时每刻都上演着类似的戏码。比如说,两个老年人在街角相遇,他们会交谈,吐出一连串的语气词,打着手势,身体摇摆,那么,这一类雅各布所说的“街道芭蕾”和芒福德所言之“城市戏剧”的民间仪式,已经与往日迥然不同,对吧?我也觉得知识精英们的行为方式颇有意味,关乎他们如何塑造国家的心灵。比如说,在潭柘寺的佛堂里,冯小刚做了些什么,是何表情呢?那个北京的大院群体,昔日的特权阶层子弟,早在70年代就可以看到内部电影和《麦田里的守望者》,按王朔的话说,本是“兵卵”一类,却成了第一批反抗者,可是在时代的变化来临之后,他们又颇多失落,于是你就看到那种耽美和诗意的潮水退去,露出的还是左派基因的顽石。那么,在一个自由经济的堡垒,比如朝阳区的一家夜店里,他们如何喝一杯酒?再比如,陈丹青,总是一副迸射精光的眼神。张艺谋,总是以一种不屑攻击的姿态攻击“知识分子”。那都是人人可见的时代肖像,可是其中自有细微之处。在这个国家,无论人们的灵魂如何跳荡颤抖、浮晃不安,有一点始终不曾变化——人们迟早会受制于往日,显露他们从何而来。

  粗看上去,没有什么比这个年代的变化更为剧烈。这是化学反应,是爆炸,是一只小小炉膛里的火苗噼啪,最终却将蔓延开来烧掉世界。这当然会让人激动,可是在另一面,也让人疲乏。

  有时我感到自己对这激荡时代并无真正的兴趣,就像坐在过山车上睡着了。偶尔我会向后看,想起浪帅的“果园”,它是一种浪漫的初心。我也会想起另一处可以标记自己从何而来的果园。

  那是高中时的某个秋天我去过的一片葡萄园。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徒步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一处低平的山冈。天涯微微闪亮,让我们深感自己何其渺小,而坡地上葡萄园的水泥柱桩白得耀眼,葡萄在那里衰老了,仍留有细碎的翠绿光点。我们看到灰色的溪水像一条明亮的泥汤,滑过石块,趟过田野,水流在桥下的涵管边激起了皱纹,而桥又粗糙又小。我们听到山冈上万籁无声,微风吹过皆是虚空,却洋溢着真切的安宁。后来我们就走下山坡,路过了望不到尽头的葡萄园,这个同学忽然指着其中一处的水缸说,就是在那水缸里,葡萄园的女主人一家三口,全被男主人投进去溺毙。你知道,我可没料到有这么一出。那水缸就像故宫里的那么大。

  大致而言,类似的残酷,混合着美景,正可以象征我的往日记忆,那是70年代。我也来自90年代,当时浪帅是个诗人,周遭的一切还蛮天真。这年复一年,正是我辈的历程。

  我只是非常、非常好奇,往日岁月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真的是诗,是美好的辰光,或者一点儿伤害,无限宽宥?偶尔我看到一些人写到当年事,大抵说,他们下笔万言,却无非重复了沈从文先生的一句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龄的人。”这固然是美好时光的范本,可是我想,他可解释不了人们心中的诸多奇谭。最终,在与浪帅吃罢了晚饭的夜里,往日时光的分量压住了我的眼皮,使我在浅睡间感到自己像一艘灰色的老潜水艇般迟缓,搜寻着消逝不见的时光的真理。

  @怀抱

  这半年里我喜欢的作家是E.B.怀特,闲来就翻翻他的书信集。他写的多半是在缅因州的农场里与15头羊、112只红母鸡、36只白岩母鸡、3只鹅、一条狗、一只雄猫、一头猪和一只笼鼠共度的日常生活。各种寻常小事他讲得温文尔雅,我读了之后,明白人家是真的超脱。我由此发觉,文雅和风度这类东西比过去更吸引我了。以往我更敬仰毕加索和罗兰.巴特一类的人物,他们的才华更耀眼,像不可直视的强光。与之相比,怀特只不过是下午的荫凉。可是这荫凉确实是了不起的。怀特之风在我这儿是渐渐显露的魅力,在更大的范围里则是典范。怀特死后,《纽约时报》的讣闻说,“如同宪法第一修正案一样,E.B.怀特的原则与风范长存。”

  大概我正在变成一个更柔软的人,才会欣赏怀特。古人喜欢讲“圆融”,倘若不是庸俗地理解为圆滑,而解释为圆通博览,颖悟无碍,谦逊和不疾不徐地接近真知,我想倒也值得领略。

  人常说,人生是一段长路,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多年前,我可想不到自己会对怀特感兴趣,更想不到有一天会过现在的生活。那时我完全是另一个人,如今的我则更像一个不可逆料的他者。我们时刻觉察到自我的存在,这个自我似有思想,似有主张,计划生活并试图掌控生活,可是最终你会发现自我甚为渺小。总是令人不胜惊奇,你已经走到本以为永远不会去到的地方。

  生命是什么呢?儒家讲,“敬始,慎终,追远。”庄子说,“死生亦大矣。”我们有敬畏,有探求,有观照,可还是无从理解生命为何物。无论是深不可测的造物,或名之以上帝,还是真理,弥漫在青草翠竹间的“道”,其实我们都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像夜航一般顺流而下罢了。小时候,我可未曾想到此生有好文章可读,有人与事可经历,其时天真淳朴,全然不知文明已被经营了千万年,忽然迎迓我之来到,这是意外之喜。相较生活的诸般细节,这才是大的命数。周围的这一切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奇迹。我并不知晓生命是什么与为什么,可是我觉得,我居住在一个罕有的星球上,微生物在这里改变了空气的结构,而昆虫们忙忙碌碌地把生命连缀在一起,这里有季候、洋流,有一个精妙绝伦、生机勃勃的系统,这运气很是不错。按概率来说,我算中了头奖了。我相信无是常态,有是奇迹,冷寂是常态,生命是奇迹。

  更年轻时我对中国文化不感兴趣。我觉得外国书好看,中国书在认识上幼稚,在气息上又老迈。可是如今,我的头脑像只水瓮,装满了或可称为“中国意识”的东西。这种意识就是对自然有一种特别的偏好,不仅欣逢其美,还相信它蕴涵真理,从中觅得安身立命的准则。典型的中国精神便是圆融于自然万物。我想这种类型的中国人已经少见,我却未可预料地成了这么一个。

  我会想,现在的三里屯,这个灯光晶莹、衣香鬓影的地方,总有一天会有牛羊吃草。这里将不再有酒、舞蹈和摇滚乐,也不再有豪华轿车和灯火,蟋蟀、树木和池塘又成了这里的主人。早霜送走了蜂雀,西风吹寒,秋雨潇潇,一片沉寂。这不是诗,也不是超现实主义的狂想或者庄周文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只要放在一个足够长的时间段里,事实便必然如此。繁华不是常态,也不常驻一地。人和事物总是相互吞纳、交流,没道理人类予取予夺永不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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