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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岛屿_安妮宝贝【完结】(13)

  有笑容羞怯眼神明亮的越南女孩靠近。顶着藤篮兜售清晨刚摘下来的茉莉花。清香洁白的花瓣上留着露珠。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你。她的笑容。

  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叫它为醉生梦死。

  每天什么都不做。

  每天都在街区的小巷子里流连。

  看他们的店铺。一条街一条街泛滥着的物质色彩和气息。鞋子,奶粉,衣服,CD,手工艺品,皮革,乐器,丧葬用品,婚纱,寺庙,酒吧,买牛肉米粉的小吃摊……旅行者和当地小摊贩穿行其中。结实苗条的越南女子,戴着椰壳斗笠,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深紫色烂熟的桑葚。兜售香烟和打火机。还有大叠大叠在胸前堆起来的盗版英文书,大部分是LP的旅行书和有关越南战争的小说。她们的笑容总是如水一样的安静。

  晚上有吊满鱿鱼干的小木车来回走动。用炭火烤,压成薄薄的一片,卷着番茄辣酱吃。卖水果的,提前削皮洗净,堆在玻璃柜子里。菠萝,牛奶果,番石榴,火龙果,芒果……按照顾客的喜好,装进塑料袋里,加上冰块,还会附送一小盒酸甜微辣的调料。

  走累了,挑一家小餐厅坐下。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有人在桌子边一边喝冰冻可乐一边看旅行书,选择午后继续行走的路线。临街的大树古老苍翠,浓郁的枝叶遮住了对面的阳台。那埃及蓝的百叶窗敞开着,挂着鸟笼,点着的香还升腾着袅袅的白烟。

  黄昏的时候,看到St. Joseph Cathedral。暮色笼罩了这位于十字路口的陈旧建筑。黑色雕花铸铁栏杆后面,有几个孩子在清凉的空地上游戏。他们光着脚,自由自在地踢毽子,奔跑,尖叫。黑发披肩的漂亮小女孩像一条放肆的小鱼,上窜下跳。凝望她。凝望童年的天堂。

  离开教堂,随便地挑了一条有落日照耀的路。街边是高大的绿树,细碎的叶片在风中飘落如雨。闻到咖啡的浓香,原来经过了Moca Caf上推荐过的上好咖啡店。生意这样兴旺的咖啡店。服务生都是年轻而有礼貌的男孩。老板娘坐在收银台边,穿着黑色越南丝衣服的女人,戴银耳环,盘髻,神情坚强。

  临街的落地窗,没有玻璃,木窗都被大大地推开了。有花纹古典的吊顶,水晶吊灯,古朴的木桌子和沉重无比的木椅子。旅人在里面落脚,看报纸,聊天。有欧洲老男人,拿着厚本的小说在阅读。

  要了越南咖啡。端上来的热咖啡浓郁而苦涩。

  晚上你又饿。走在小巷子里寻找吃牛肉米粉的小摊。糯滑的米粉,脆薄的牛肉片,加上一盘翠绿的野菜叶子,配一叠柠檬片。摊主是两个越南妇人,随身带着褐色大狗。坐在小凳上围着低矮的木桌子吃。点着蜡烛。用手抚摸狗脖子。它们总是这样的温顺。网吧里坐满写电子邮件的异乡人。他们放音乐。 走过街角拐口,有一帮欧洲男人穿着短裤坐在小板凳上喝越南茶。茶摊点着织锦灯笼。粉紫,绛红的灯笼。在夜色中闪烁昏暗的光亮。

  这样的凌晨。两点钟。你听到木拖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天空中有繁盛的星光。

  你要以这样的方式记住它。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你要记住的河内。就是这样。

  在西贡。

  旅行,就是要一直地走。一直地走。

  不说话地行走。

  西贡的Post Office像一个火车站。庞大的殖民地建筑,繁复华丽的白色浮雕,走进去,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顶。长排的木椅子放在空旷的大堂里。门外是热烈的正午阳光。

  她买了一套明信片,黑白的。怀念旧日的西贡。法式建筑,马路边梧桐的阴影,坐在三轮车上的贵妇神情幽怨,马戏团里的大象抬起两只前腿。一切这样不可思议的华丽,和荒芜。

  拿出圆珠笔,在明信片的背面写:我在西贡,一切都好,非常炎热。一张寄到北京。一张寄到南方沿海的故乡。只是寥寥数言。

  她的整个人,走得越远越沉默。

  早晨在旅馆一楼的小餐厅里,看到被太阳晒得脸色绯红的欧洲年轻女子,趴在大大的木头餐桌上,用铅笔在7寸的明信片后面写信。那么长那么长的英文。流畅,简单。这样暖洋洋。

  她坐在桌子对面吃早餐。硬的法国面包,长形,带一点淡淡的咸味,一撕开来,碎末子就不断往下掉。虽然夹了Cheese,嚼在齿间还是无味。能够写封长信,知道可以写些什么,知道可以写给谁,真是一种幸福。她坐在幸福的对面。她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写封信给谁。而信上,又能说些什么。

  把两张明信片塞进邮箱。邮票上面是鱼和骑着大象的仙女。其中一张有人把它小心地收藏在袋子里,锁进抽屉。最后她又把它带回了北京。

  她知道,结局都是一样的。付出,然后,又回来。收到,然后,又还回去。

  我们就是如此慢慢接受下来。

  那家店铺名叫Anh。专门售卖一些手工制作的丝绸衣服。木格子里放着一叠一叠精致的成衣。很多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来西贡购物,亦或停留下来在此开店。一个没落的城市,物价便宜,又有未曾弃绝的好品味,很适合商业。

  西贡高级的成衣店里的店员,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小心轻柔,笑容谦逊。像极日本人。

  在香港,因为她的沉默,也有店铺特意找来懂日语的店员来和她说话。他们以为她是日本人。日本女子也是这样,直的黑发,神情收敛清淡。她轻声地微笑地解释。最终厌倦到什么都不再说。

  她是这样不喜欢对话的人。惟独喜欢一个和说话有关的词:倾诉。没有倾诉,所有的语言都如同被弃绝和荒废。如同谎言。

  她选下有牡丹图案的越南丝上衣,白色亚麻连身裙,玫瑰红的刺绣上衣,缎子绣面的木头拖鞋。衣服被用棉纸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一个草编的手提袋子里。这样柔软妩媚的衣服,当她脱下沾染着尘埃和汗水的粗布裤和棉T恤,套在身上,感觉到肌肤的陌生感。她有预感这些衣服带回去后,只会塞在抽屉最深处。但是她买下。

  她从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柔软妩媚的女子。后来的她一直是直接的,沉默的,反对的。好像一片风声呼啸的旷野。

  在16岁的时候,还记得自己穿着洁白的布裙和一个同班的男生去看电影。那条布裙缀着细细的蕾丝花边。简单的圆领,没有袖子。看完电影,她脱掉凉鞋,光脚在石板路上跑。疯跑。风把墙头的蔷薇花瓣吹落了一场大雨。

  10年以后,她的衣着始终一样,只穿棉布,偶尔有麻和丝。不穿其他。依然喜欢光脚。

  爱情来来回回。最后,她想她只是喜欢夜色里,呼啸风中的一场花瓣雨。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走在街上看房子。除了看房子,什么地方都不去。

  那些房子。颓败的,留下漫长的时光痕迹。还有愤怒,忍耐,善良,对生的热爱。包括死亡的美。墙面是黯旧的杏黄色。有些却又是那么鲜艳,盲目般地刺眼着。长长的百叶木格子窗,是深深的土耳其蓝。被雨水淋得发白了。大露台上垂着细竹帘。有大簇大簇的艳红花朵。衣服在阳光里晒干,风吹过,呼啦啦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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