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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24)

  瑞巴可夫所创造的萨沙其实是他自己,还有三十年代阿贝特街上那无忧无虑的惨绿少年。斯大林掌权之后,白色恐怖无声无臭地钻进了人们温暖的被褥里。无忧无虑的惨绿少年开始在半夜里失踪。忠贞的老党员突然发觉自己已成为“人民的敌人”。在国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像萨沙那样微小的个人一个一个被抹掉了,像小虫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有多少像萨沙那样被抹掉的个人?你听历史学者说,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三八的短短四年之间,八百万苏联公民被逮捕,罪名都是“反革命”、“叛乱”。至少有五十万人被枪毙。

  你也听波兰人说,苏联征了一万多名波兰壮丁到苏联去,这些人一去不回。大战后在卡定河边有人发现浅埋的万人冢。苏联政府说是德军干的,卡定河边的老村民却说:

  “骗鬼!我在德国人打进来以前就知道那儿有个万人冢。”

  七十八岁的瑞巴可夫说: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身历万劫的我却不死——我活下来,就是要为那枉死的人见证复仇。”

  他复仇的宝剑只是一支笔。在一个百般禁忌、人人耳语的社会里,你发现,连小说也活得狂然,发高烧似的狂热。八八年二月,精装本的《阿贝特儿女》上市之后两天内售空:五十万本。没买到书的人只好到黑市去买,一本两百美元,大概是一个工人的月薪。到八八年年底,书已经印了两百五十万本。

  反 扑

  你明白这些人不是为自己买一点可有可无的消遣,就像阿贝特街头驻足听诗的人不是在观赏一场风雅的表演。听诗,是给禁锢的心灵松绑的片刻;读瑞巴可夫的小说,是给心灵疗伤吧?那曾经跋涉到西伯利亚千里寻夫的妻子,那半夜里眼看着儿子被逮走的母亲,那接到通知往监狱领尸的父亲,几十年来小心谨慎地活着,几十年来那欲流的泪不曾流出、淤积的血不曾放出。瑞巴可夫的宝剑划开了伤口,让泪水和着血水倾泻出来;他的小说,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人生吧!

  而斯大林时代的人生,虽然发生在遥远的年代、陌生的国度,你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有几道日光射到了记忆丛林中阴湿的角落。半夜两点,年轻的萨沙被陌生人带走了。你阖上书,记起小学里的算数老师,平常爱说爱笑爱摸小朋友的头,有一天,被几个穿便服持手枪的陌生人追捕,从楼下追到楼上,到五年四班的教室——你的教室——就从窗子跳下去了。死了。你和其他小朋友兴奋地挤在窗口,探头探脑的,听见大人兴奋地说:“匪谍!是匪谍!”

  你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竟然像游丝一样突然在日光里闪了一瞬;你想起高中同学两眼红肿地告诉你,她的哥哥昨夜被陌生人带走了,还带走了他的日记和书。你想起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里,总是有人耳语什么系的什么人失踪了。你和其他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一样,带点惊讶地说:“真的?看不出来呀!”说完,就忘了,只记得今后要和所有与那失踪者接近的人保持一点小心的距离,大家都这么说。

  萨沙白发的母亲在绝望中对一个老共产党员说:“你们对无辜的人,对无力自卫的人举起了刀剑,你们自己也必将死于刀剑之下……你不肯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也不会有人来保护你。”

  啊,你的心深深地刺痛起来。当年,你也不曾去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不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是,在你党化了的思想中,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无辜!与国家利益冲突的人没有无辜的,你被教着这么想;但是谁有资格决定什么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究竟是为了谁,没有人教你这么问。你的无知,还有那看不见、说不出的白色恐惧,使你对那总是半夜出现的陌生人不闻不问。

  那失踪了的,你到现在还没有见到。

  “仅仅以人民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是软弱的政权,”斯大林对自己说,“但是,仅仅以恐惧为基础的政权也是不稳固的政权。只有既以对独裁者的恐惧,又以对他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才是稳固的。能够通过恐惧唤起人民对自己的爱戴的统治者是伟大的人物。”

  为什么?你问。

  “这种爱戴就使人民和历史把他统治时期的种种残酷归咎于执行者,而不是记在他的账上。”

  你觉得心悸:事实不正是如此吗?玩弄人民于股掌之间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施以恩,责以威,灌输一点爱戴思想,播弄一点恐怖手段,顺民就制造成了,连历史都可以驯服。可是,瑞巴可夫笔下的斯大林是透明的,你又稍微乐观起来:谁说被愚弄的人民不曾反扑呢?谁说幸免的人不会站起来复仇呢?

  你又卷进了阿贝特街的人潮里,在另一堵斑驳的墙上,瞥见了叶利钦的照片。

  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冲着你笑,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庞,你想起沈从文的翠翠。她开口用生硬的英语讲话了:

  “请你告诉外面的世界:我们不喜欢戈尔巴乔夫,他不应该让叶利钦下台……”

  她把一枚叶利钦的照片胸章别在你襟上,很小心的,怕刺到你。你看着她春天一般的脸庞,被阳光刷亮的发丝,那个心底的呼声像忍不住的喷泉:

  啊!阿贝特的儿女!

  在一条泥土路上

  公路边无端立着一株苹果树,野生的,谁也不多看一眼。我们多看了一眼,就发现树后那条荒僻的泥土小径。

  九月的风浸着凉意,簌簌吹过满树累累的红艳。迟迟阳光穿过叶隙,浅浅地照着一地滚落的苹果,风吹落,鸟啄落,还有那熟透了、忍不住坠落的苹果。

  枝芽饱满得撑不住了,沉沉地垂下来。

  在一粒粒苹果间找寻踩脚的空隙,跨过去,就是凹凸的泥土路了。两旁带刺的蔓藤野蛮地窜向路心,蔓藤上挤着圆鼓鼓的莓果,一球一球地肿胀油亮,好像汁液随时要炸溅出来。裙角拂到蔓藤;马上被固执地勾住,布裙上已经晕染开一片嫣红。

  低头解开刺的时候,听见“噗”的一声,一个熟得发胀的黄梨正滚进草丛深处。

  弥弥漫漫的玉米田,宽阔的叶子在风动中摩擦;驻足倾听,听得见每一刀叶缘轻轻刮过另一刀叶缘的声响。行过玉米田,是一片牧场,抽长着油青青的草。两匹马,是情侣吧?正以长颈厮磨,身上的毛灿灿发光。

  转角的苹果园里似乎有人在用劲拔草。狠狠地拔着,告诉我们那草根扎得极深,那拔的劲道因而极大。似乎有很多、很多只手在拔那柔嫩又强劲的青草。

  转角了,不见人,却见苹果树下一团一团毛花花的白绵羊,低头啮草,专心一致地啮草。一两只羊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球球卷卷的白毛村托着黑晶晶的眼睛。

  羊蹄踩破了很多苹果,酸酸的果香飘在暮晚的空气里。

  三岁的华安跨坐在爸爸肩头,短短肥肥的手紧紧搂住爸爸的头,不时发出忍不住的呐喊欢呼。他抚摸了马的背脊,细看了玉米顶上的穗花,低头闪过了果实累累的枝桠,又抬头寻找了在云后忽隐忽现的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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