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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30)

  当然,我实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权利,只是一个房子外边的人行道罢了;我知道,有人在买了新公寓之后,发觉楼下人家突然变成一家铁工厂,电焊器和打铁机每天激炸着金属摩擦相撞敲打的巨声,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紧邻每晚发出缠绵而不可道人的呻吟声,门上已经挂出“按摩”的招牌,大人忧愁着不知怎么告诉年幼的孩子“不要到隔壁去玩——”

  而同时,在我们大楼的顶楼空地,我发现有人运来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属于谁的小屋,一栋又一栋……奇怪,当初买卖契约中不是写明了:“顶楼空地由住户共同使用”吗?

  拔掉最后一株固执的蒲公英,我们这段人行道就像整条街其他路段——样既整齐又清洁了,只是失去了一点阑珊浪漫之意。往后的日子里,每个周末都是拔草的日子。草,尤其是石隙里的野草,长得比日子的更迭还快。于是有一天,我也去买了一个小瓶子。

  面对着六十公尺长的人行道,看见黄色的野花星星似地点缀着路面,我领悟到,我从一个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牺牲整洁和秩序的社会,来到一个为了整洁和秩序可以牺牲许多东西的社会。“为了整齐,”我想,一边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倒进水壶里搅和:“下毒也在所不惜吧!”

  我开始浇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我的手里有一块钱

  1

  雪天,莫斯科街头。泥泞沾满了长靴和裙摆。(听说莫斯科河结冻了。)街角有堆破烂衣服——不对,是个满脸皱纹的女人缩蹲在那里,怀里搂着一团毛毯——啊,毯子里露出一张一两岁小孩通红的脸。

  往大衣口袋里掏钱;柏格莫洛夫,他是莫斯科的年轻作家,拉着我大步地走开。

  “省省吧!”他说,“每一个角落都有,你打算给几次?你有能力给几次?莫斯科很大呢!”

  走进地下道,在卖色情画刊的摊子和散发安那其主义传单的青年之间,又有一个裹着一身破烂的女人——她把婴儿放在铺着报纸的地上。

  我的握着几张钞票的手,留在温暖的大衣口袋里,柏格莫洛夫说得不错,我有能力给几次?

  我踏着大步跟着人潮往前走,虽然心里有一点莫名的不安。

  ※ ※ ※ ※ ※

  台北火车站。这个穿球鞋的年轻人低声下气地说:

  “我的皮夹子被扒了,连回台中的车票都不见了,请借三百块钱……”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觉得强烈的痛苦:你为什么来测验我对人的信仰?给了你钱,我会后悔,认为你不过是个不劳而获的骗徒,破坏了人间公平的原则,不给你钱,我会后悔,责备自己污蔑了人性中无论如何都还存在的纯真。

  还不曾考虑定,买好票回来的朋友已经一把将我拉开,嫌恶地回头吆喝:“丢脸!”

  我很快地被人潮淹没。

  ※ ※ ※ ※ ※

  五月的德国,所有的树都迫不及待地开满了花。风一吹,细细碎碎的花瓣飘得漫天漫地。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苹果树下。苹果正开得热闹。打开《国际先锋论坛报》,头版正中就是一张照片: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四肢嫌太瘦,看不出是人还是玩具的娃娃。小女孩的眼睛又圆又大,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令人觉得清亮鉴人。

  照片下有两行字:

  “孟加拉一个小女孩抱着出生才八天的弟弟。他们无家可归。这次水灾据估有五万人丧生。”

  又来了。我想,一面小心地把飘落在咖啡杯里的花瓣捻出来。搞新闻的人就爱这种照片。这很可能是一个经过设计的镜头——摄影记者要妈妈把八天大的婴儿让四岁的女儿抱着,照过相之后还塞给女人几块钱。他对这个镜头很满意:“这样的构图比较有震撼效果!”

  当然,他的照片果然上了头版头条。

  如果说这张照片是经过人工配方的合成饲料,从弯弯曲曲的管道输送下来,那么在另一头等着吃这合成饲料的,就是读者这只猪。照片的配方里,加了某种原素,可以刺激猪体内同情心的分泌。

  “我知道我是一头猪!”站起来,对着苹果树踢了一脚,“可是我至少可以决定不吃配方饲料。”

  “我可以吃草!”

  抬起半杯已凉的咖啡,走回屋里。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报纸还摊在草地上,风翻着有小女孩照片的那一页。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自己,就在那透明的窗前。

  照片镜头或许是经过设计的,可是经过设计,它就改变了小女孩正在受苦这个事实吗?

  现代社会将一切的价值商品化——爱情,可以由“我爱红娘”之类的电视节目来“编制”;母爱,可以由微波炉的大小和品牌来衡量;英雄,可以由媒体来烘造,人世间的一切悲惨,也不过是供录摄器材运作的素材,管它是革命、是地震、是战争或是屠杀、是拥体制或是反体制,都不过是等待着商业包装的货品——这,阿多诺几十年前就看透了。你觉得彻底的反感。

  可是反感归反感,孟加拉的确有那么多人濒临死亡,库德族的确在遭到残害,罗马尼亚的孩子们的确受到虐待,衣索匹亚的确有成万的人饿死……因为不甘心让自己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也成为商品,所以你干脆就拒绝让感情受到震动?

  一架喷射机,只有苍蝇般大小,在蓝天大幕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线,转个弯,白线竟拉出一个天大的问号。

  2

  篱笆外头,有人在招手。苹果枝桠一片花的粉白,遮住了那个人的脸,可是我想起来了:隔壁翠老太大约好要来喝杯茶,她来晚了,我也几乎忘了这约会。

  腰杆儿挺直的老太大很正式地和我握手,然后将左手托着的一盘蛋糕递过来:

  “我知道你不会有时间烘蛋糕,”她说。“所以我就烘了一个。”

  切蛋糕的时候,她再度为迟到道歉:

  “您知道我为什么晚到吗?今早在火车上,和一个年轻女人聊起来。竟然是个苏联人,偷偷在这儿打工挣活……才来一个月,我就把她请到家里吃午饭,带她逛了逛,看看德国的环境……”

  苏联?我记起来了。在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翠老太大在结冰的小路上摔了一跤,差点跌坏了腿。她到小村邮局去汇款,五百马克。汇入救济苏联过冬的特别帐号。

  每年入冬前。翠老太大会囤积四十公斤的苹果,存在阴凉的地下室。“一次买四十斤,”她说,“可以比零买省下好几块钱呢!”她很得意地要我效法。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踩着薄冰小路去汇五百块钱……好多钱哪,对她而言——给一个她从不曾去过的国家,那遥远的苏联?

  “这种蛋糕,”老太太选了一块大的,放在我碟里,“一定要新鲜吃,隔一天都不行。”

  我端上滚热的茶,香气弥漫着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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