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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32)

  我们真高兴你们无恙归来!”

  放下沉沉的纸袋,忍不住喟叹:是嘛!这五十四万美国人都平安地回到了妻女的怀抱,真好!

  可是,那横尸在沙漠中的十万伊拉克人呢?

  读着纸袋上的字,想到纽约战胜者大游行的狂欢和爱国激情,我实在觉得不舒服:战胜者的哀矜之情在哪里?

  纸袋上的字,无宁是在庆贺那十万人的死。

  只有一个解释能使人原谅那些狂欢的人吧!美国人和他们的国家还在新婚燕尔,爱国激情自然容易淹没其他的考虑。“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一个傲慢的欧洲人会说。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三日

  柏林来的亲戚

  柏林围墙垮了之后,我们在东边一个小镇刊了一则小小的广告:

  “我们家有两只小老鼠,安安和飞飞,一只五岁,一只一岁,谁能协助我照顾他们?供吃供住还有薪水,应征者必须有五分爱心、三分耐心、两分童心。”

  隔邻太太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我,摇摇头:

  “东德的人不会做事的!他们吃了四十年的大锅饭,一切责任由公家承担,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努力工作!”

  太太的丈夫摇头摇得更厉害:

  “你错啦!人家那边的人不像我们倚赖机器,还是习惯动手,说不定比咱们西德人还要勤快呢!”

  “哈——”太大眼睛鼓起来,“你就不记得他们上班时候那个懒散的样子了!

  你不记得我们有一次跟别人去排队买香肠,那售货员让几十个人等着,自己去聊天了?”

  “哎呀,那是因为他们是为公家做事,社会主义制度,当然不起劲嘛,现在不一样——” “可是——”

  两个人就在我家门口老松树下口角起来。

  然后有一天,门铃响了,是电报,一封接着一封,来自那个东边的小镇。应征的信,成把成把地,塞进我们的信箱。电话却很少,因为东西线路缺乏。

  每一份电报,每一封信,都有一种急切:

  “我的父亲失业了,母亲被遣散了,哥哥现在只上半天班,我则根本找不到工作,希望您给我这个机会……”

  “我今年四十多岁,马上要面临遣散。公司要关门了。这里是毫无前途,一片灰黯……”

  还有一些企图雄伟的要求:

  “我需要这个工作。我丈夫也失业,他是否可能一并迁去,为府上工作?我育有二子,分别是十五及十八岁,可以都住您府上吗?”

  ※ ※ ※ ※ ※

  我很兴奋。一则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广告,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这一回,大概真可以找到好的管家了。唉,希望东德的失业问题越严重越好。

  信件筛选之后,挑了几个人写回信,信中注明条件:吃住之外,我们还负担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她的净收入,大概有一千马克,很好的条件了。

  我们等着。

  那被我们选中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要这份工作:

  “哈哈哈哈……”从德东来访的亲戚纵声大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个可厌的亲戚,四十年来互不相识,围墙垮了之后,他常来,而且每次都是三更半夜闯来,事前毫无预兆,每次来都搞得家中鸡飞狗跳。

  马丁第一次出现时,是八九年底,围墙刚垮吧,他开着一辆典型东德同胞开的“拖笨”车——你也知道关于东德制“拖笨”车的故事吗?

  灰扑扑的十字路口,在西德,一只大耳短腿的驴子和一辆小“拖笨”碰上了。

  驴子惊奇地看了一眼“拖笨”,问道:“你是什么动物?”

  “拖笨”回道:“我是汽车!”

  驴子仔细地看看对方,抬起头说:“如果你是汽车的话,那我就是一头马!”

  这个故事,在越来越多的小拖笨来到西边之后,就流传成另一番遭遇:

  小拖笨在西德乡道上碰到了一团已经干扁得像个小碟似的牛粪;干牛粪惊奇地问:

  “你是什么东西?没见过!”

  拖笨忸怩地说:“是汽车。”

  干牛粪哈哈大笑:“别闹了!如果你算汽车的话,那我——那我就是个披萨饼。”

  ※ ※ ※ ※ ※

  大胡子马丁开的就是这么一辆小小拖笨。可是,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大概是围墙垮了半年之后吧,他开着一辆崭新的西德制Audi,刚刚从西班牙度假回来。

  这一回,他和全家到埃及度假。半夜来到我们这里。驶进我们车库的,是宾士560。

  华德是表弟,在灯下,骇然问他:

  “马丁,你杀人了是不是?抢劫了是不是?哪来这么多钱?”

  马丁摸着胡子,得意地大笑:

  “亲爱的表弟,听我说,人无横财不富!时机到了,不能错过!”

  这个曾经是集体农场小队长、忠诚共产党员的表哥,很诚恳地为我们解释他成功的途径:“是这样的。我向西方进口,譬如说,值一百万马克的香烟吧!我把这些香烟出口到匈牙利去——匈牙利还属于华沙集团,香烟属于优惠品,我用马克和卢布兑换来、兑换去,一转手就可以净赚个五十万,单靠卢布和马克的兑换就行。”

  他眯着眼睛,做作出小心翼翼的样子:“可是,关键是在,那香烟根本就没到匈牙利,我只需要布达佩斯那边有人打通关节,作点纸上工夫,证明货到了就行。”

  “那香烟到哪去了呢?”我问,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呆。

  “香烟?”马丁咕噜灌下啤酒,胡须上沾着泡沫,“香烟我留在德东卖呀,供不胜求呢!”

  我终于懂了。

  这位表兄是个新德国的“倒爷”。柏林围墙一倒,社会主义大厦也开始四壁龟裂,他就趁着大家手忙脚乱补破屋的时候,在漏洞里钻来钻去,比任何人都机灵。

  现在,他坐在那儿哈哈大笑:“你知道为什么东德人看不上你所提供的条件吗?”

  我不知道。

  “因为呀,”他大刺刺地对着灯罩吐烟圈,“因为他们如果根本不工作,成天躺在床上吧,政府——从前是西德政府,现在是德国政府了——会给他失业救济金、医疗保险、育儿辅助费等等,七七八八凑起来,和你给的薪水也就差不多了。住房,他反正本来就有,大锅饭时代保证给他的。放着这么舒服的日子不过,谁这么傻还去做工呀?”

  马丁的手指上,有一个粗大的金戒指,在我的第凡内灯下闪着光。

  有些亲戚,我想,还是四十年不见较好。

  一九九一年九月

  帮 手

  “这是你第一次来西德吗?”

  她点点头。

  英格是昨天到的。她有着一对灰色的眼睛,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就那么冷漠的,没有表情地看着你。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廿岁女孩一般有的青春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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