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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38)

  “总而言之,”卡斯纳弹掉一节烟灰,站了起来,“总而言之,他那栋价值连城的房子,就是他长年收取回扣的收获。懂了吧?”

  我懂,咱们走吧,我说。

  效率就是等待

  苏联驻西德大使馆的铁门前,有一个小房间,那是签证的地方。

  和别的国家一样,发给签证的人和需要签证的人隔着一扇玻璃窗;和别的国家不一样,苏联这一扇玻璃是一面障眼的镜子——里头的官员可以清楚地看见你,你却看不见他,完全是“敌暗我明”的设置。

  轮到我了。“藏镜人”却将我的证件粗鲁地推出来,冷冷的声音说:

  “台湾护照,不能办观光签证。没有外交关系。下一个!”

  跟一个你看不见的人理论就好像跟影子打架。我张口结舌地试图说服这有权威的影子,影子却把证件推得更远。用德语我不会骂人,于是改用英语:

  “你这个人真是蛮横无理。电话上不跟我说明白,让我订了旅馆、买了机票,现在才说不行。你简直可恶!”

  影子静默了一会,伸出手取回证件,竟然客气地说:

  “我会给莫斯科外交部电话,要等他们决定。但我相信是不可能的。”

  所有不可能的都变成了可能,就是今天的莫斯科。五天之后,外交部来电,给了台湾人观光签证。

  到了苏联,排山倒海而来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低效率,躲都躲不过它的折磨。

  机场的各个门口,耸着肩的男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徘徊,用眼睛打量外国来客。

  大部分是没有营业执照的司机,来赚取外快。

  “廿块美金到宇宙大饭店。不要卢布。”

  几天大雪,机场外面像个劫后地区,肮脏的雪泥堆成小丘,把汽车埋在里头。

  每一辆汽车都包着一层黄泥。透过泥泞的玻璃窗,看夜晚的莫斯科,莫斯科在泥泞的覆盖之下。车辆过处,泥泞喷溅,穿着厚重大衣的行人在雪泥中跋涉。

  饭店接待柜台前,已经排着长龙,疲倦的旅客争着一张床。站了一个小时之后,轮到我。取出事先付款过的旅馆订单,接待服务员却摇摇头:

  “不是正本!不算数!”

  “正本被你们大使馆收走了。只有副本,怎么不算数?”

  “不算数就是不算数:我们只认正本!”

  好了!你知道事情总会解决的,不必绝望,但是你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六个小时,排了一小时队,然后还要打起精神来和服务生理论、求情、愤怒……算了!

  提着行李,离开饭店,投奔朋友。我知道签证上写着:“外国人抵达苏联,必须径自前往预定地点,并立即申报流动户口登记。”现在的莫斯科,大概可以不管它了。

  坐在客厅里,我想打电话给其他饭店,可是我忘了,莫斯科没有电话簿这种东西,电话何从打起?而事实上有了号码也没有用,因为旅馆并不个别作生意,招袜客人,而是由一个中央机构,叫做Intourist统筹分配旅客。

  一年几百万的旅客, 都由一个中央机构来排列组合, 分配到各个旅馆去。在Intourist的柜台前,我又等了两个小时。

  又被“分配”到宇宙大饭店。

  这是莫斯科最豪华的旅馆之一。

  “饭店里有传真机设备吗?”

  小姐摇摇头,“没有。”

  于是我在外面奔走,四处打听哪里有可用的传真机。精疲力竭地回到饭店里,在大厅买报时却发现那儿就有专门为旅客传真的部门。

  打个国际电话吧!

  先排队,轮到你了,填表格。填完了,什么时候可以打欧洲?

  “今天申请了,明天可以接通。”

  “什么时候?”

  “明晨七时。”

  “不行啊,那是欧洲的清晨五点,太早了,可以换别的时候吗?”

  “不行,就分配到这个时候!”

  第二天清晨七点半,电话响了,接线生说:“西德电话。请你将话筒暂时挂上。”

  话筒挂上了。却从此再无消息。一切重新开始;排队、填表、等待、等待、等待……

  到商店里买个东西吧!

  进了拥挤的店,你要排三次队:第一次,排队等着看柜台里有什么东西。一个小时过了,轮到你。看中了一样东西,去排另一次队——付钱。一个小时又过了。

  付完了钱,你取得的却不是你要的东西,而是收据;拿着收据,你得去排第三次队,取东西。一个小时又过了,你终于得到了那个东西,大概是一盒洗发精。

  在苏联,效率就是等待的艺术。

  一九九○年二月廿四日

  敞开的俄罗斯家门

  “你会怎么描述我们呢?”五十九岁的沙克立克夫用怀疑的眼神问着。

  “西方的记者,写来写去都是苏联的店铺东西少得可怜,人们排长龙等着买香肠,苏联人衣着陈旧。他们不懂——”沙克立克夫愠怒地说,“苏联各个机关单位都有配给,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各自的单位领取配给,譬如我就不必去排队。我们并不缺粮食;西方记者把我们写得很不堪……!”

  我把这番话转述给舍给听。舍给是个廿九岁的作家。

  “他是个混帐!”舍给愤怒地挥着手,“他想骗你!单位都有配给没错,可是够吗?你问他一个月配到几斤香肠!有没有咖啡?有没有牛奶?有没有乳酪?没良心!睁着眼说瞎话。人家西方报道的是事实,事实有什么好遮盖的?”

  “我们不是没有食物,”我想起远东研究所一位学者说的,“各地的粮食运往莫斯科,但进不了城,在城外小站上搁浅了。为什么呢?一群我们称为‘买卖黑手党’的人,为了要破坏戈尔巴乔夫的革新政策,就故意怠工,把香肠囤积起来,不往城里运。过几天,香肠全臭了,于是整卡车整卡车地往河里倾倒……”

  “然后,”尤瑞很戏剧化地说,“人们突然在莫斯科河里发现漂浮的香肠,事情才爆发出来。报纸都登了,真的!”

  “是啦:”舍给不感兴趣地说,“报纸是这么说过,但是,究竟是真是假,难说。”

  舍给对苏联的香肠没有兴趣,他只有一个梦想:到美国去。

  “为什么?”

  “我不否认我也喜欢有较好的物质生活,不过最重要的,美国那样的社会比较可以让我专心而孤独地生活。我只想看书、写作、思考,其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过问,只作我自己。在苏联,这办不到。”

  舍给不曾去过美国,却讲得一口美国英语;穿着一条帅气的牛仔裤,还有一件令人眼花缭乱的太空外套。举手投足都像一个美国的青年。

  经过刚开幕两个星期的麦当劳,看见排队等着汉堡的长龙蜿蜿蜒蜒大约有两三公里长。

  “疯了!”舍给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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