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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52)

  她的手上并没有活做,可是不知怎么,她的眼睛就是不和我的接触,看着自己的手吧,对我的问题,她懒得开口,只摇头。我有点儿高兴,至少她听见了。“那么有硬卧吗?”我小心地问,还回头看看身后的老人家。

  她摇头……

  “那么,”我紧张了,想着母亲的心班病,这是一趟十七八小时的路程,“那么,有软座吗?”

  她摇头,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那么,有硬座吗?”

  她突然劈头大骂:“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以为你在哪里?!要买不买?”

  我站在窗口,整整比她矮上一大截,仰头看着地。我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赶忙说,“买买买。”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买什么;她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

  她把几张票和找的零钱从润口丢出来,对,是丢的。收拢了东西,我急忙转身去照顾那老的,好像还习惯性地和售票员说了声谢谢。

  ※ ※ ※ ※ ※

  天气毒热,我看着满头大计的母亲,有点儿发愁,开始责备自己太孟浪,没为老人多想。手里的车票拿出来看,才知道是站票。十几个小时在人肉堆里站到湖南?

  只好上车再打算,也许有空的软卧,现在得先给老人找候车室休息,售票口对面就是软座休息室,那不就是吗?一拉开门,震裂耳膜的音乐当头盖下来,一男一女拿着安克风正在放声高歌,音响放大到极致;候车室竟然也是卡拉oK,让老人坐下,我去找车站服务员。啊,那正在唱歌的竟然就是穿着制服的服务员。我凑近她,等她暂时停下来,然后说:“你们可能小声一点吗?那位等车的老太大有点不舒服。”

  服务员口齿伶俐地高声说:“这儿是茶室,怕吵就别进来。”

  我看着她,多么熟悉的一刻,她的脸和那宾馆的服务生,火车站的售票小姐,重叠在一起。怎么我所有的学问,所有的阅历,所有的人生哲学在此时此地都用不上呢?我究竟有什么词汇能和她同一个频率地沟通呢?我听见自己说:“外边不是挂着牌说这儿是软座休息室吗?”

  “软座休息室现在是茶室,你要在这里坐,一个人五块钱。”她很干脆地说,拿出票子。

  我们三个人推着行李,在炸裂似的音响中,像在丛林里摸索,歪歪跌跌地找到出去的门。

  外面还是四十度。

  ※ ※ ※ ※ ※

  上了车,从杭州开来的列车,竟然真有几张软卧还空着。我大大地松一口气。

  补票得和列车长交涉,是个带广东口音的年轻人,我问他:“您贵姓?”

  他低着头写票子,不回答。站在他身边的列车员倒以一种训话的口吻说:“什么事说就是啦,问姓名干什么!”

  他真是年轻得可以。眼睛还稚气得很,是什么使他这样说话呢?是他工作太辛苦,工资太低?还是,他身上穿着的制服和他头上戴着的帽子告诉他:他有某种权威,这种权威代表他的人格价值?

  “问名字,好称呼。”我说。“基本礼貌,不是吗?”

  他不说话了,没趣地走开。

  当我从软卧取了文件回到餐车。发觉我原先坐着的位子上有个列车员坐着;他也没事,只是坐在那儿无聊地看列车长开我的票子。我走过去,对他说:“对不起,让一下。”

  里头还有一张空椅,他可以挪过去。可是他不,他抬头看看我,显然有点惊讶我竟然敢叫他挪个位子。他说:“你站着等。”

  “不,我不站着等,”我静静地说,“您挪过去!”

  他不动,似乎还没碰到过这种状况,一时有点应对不过来。好一会儿,他下了决心,说:“你站着。”

  我说:“不,请您挪过去,我不站着等。”

  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列车长站起来打圆场,推他一把说:“过去过去,又不是没位子!”

  僵持下去,我也不会赢,因为在和他对话的时间里,我已经站着等了。

  山间小路

  海德堡古城临河,河对岸山坡上有条羊肠小径,蜿蜒数里,覆着野花或莓果,看季节变化,小路无人不知,因为历代哲学家,歌德、亚斯培斯、黑格尔、韦伯、海德格尔……都曾经在路上徘徊,从“哲学家小径”远眺,可以望见古城的石墙红瓦和渐行渐渺的河景。

  我到长沙,什么都不想看,只想去看一条小路,也是一条山中小径;在那条小径上,朱熹,张栻,王阳明,左宗棠,曾国藩……都曾经徘徊,从小径远眺,可以望见古长沙郡的城池和波光涟滟的湘江。

  那条小路在岳麓山里,蜿蜒穿梭于书斋亭台、老树池塘之间,覆着青苔或落叶。

  小路没有名字,有名字的是它牵引环绕的范围,叫岳麓书院。

  九月的一个下午,阳光穿过重重叶层,将老槐树的影子闪烁洒在地面,与书斋稳重密实的投影形成动与静的辉映,小径上光影错落,明灭之间时光恍惚,仿佛望得见前行者踽踽背影。也是九月,不到四十岁的朱熹经过长途跋涉抵达长沙,也是别的都不看, 渡过湘江, 直奔书院小径,与张栻会面。他要和张栻面对面地讨论“中庸”里关于中和的概念。两个人不仅私下切磋,而且公开讲学辩论。开讲时,“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朱张两人渡湘江来回的地方就被老百姓唤为朱张渡。

  一个爱思考的人行走千里只为追究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舆马争饮,座无虚席,只为听一场关于道德的辩论;渡口不以政治人物命名,却纪念两个着书立言的人……什么样的社会才允许这样的事情?那必定是一个认识文明、尊重文明的社会,八百年前的中国。

  可是这文明又是怎么回事呢?朱张讲学时如何地意气风发,谁能想见朱熹日后的命运,不同意他思想的人要求朝廷将他“枭首胡市”。朱熹虽然躲过了弃市的下场,却难逃被贬为伪学逆党,郁悒以终,发丧时,生徒不许聚集。然而,受朱熹牵连而被杖枷流放的蔡元定又哪里想象得到,再过三十年,宋理宗会读朱熹的“四书”

  注解而爱不释手,“恨不与之同时”,于是“逆党”变成太师,于是“伪学”又成为官学。如果这是一个认识文明的社会,它又怎么会如此恣意横暴地玩弄文明于股掌之间?

  也许因为天气炎热,也许因为书院里没有附设歌厅茶座,游人零落。我竟然可以安安静静地举头细看那屋瓦的颜色:不识魏晋的青草一簇一簇点缀在瓦的行列间,赫曦台上有个六岁大的女孩拿着毛笔,蘸清水在地面练字。回廊肃静,听得见风吹的声音。如果吊上一盏风铃,檐间一定叮零清脆。可是这屋瓦回廊,我知道,并不都是这么平静的;作为文明的象征,书斋和人一样有时辉煌,有时覆灭,辉煌的时候,皇帝题匾赠书;覆灭的方式就多了:改朝换代的兵火可以将它付之一炬,居安思危的君主可以转念之间“毁天下书院”,或者,阴柔一点的,干脆将书院并入官学,纳入体制,这千年书院,时而房舍巍峨,书声朗朗,时而断垣残壁,鬼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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