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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56)

  那个不能容忍我十公分“侵占”的德国警察会觉得台湾人这种对法和秩序的蔑视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来欧的朋友也摇头:你不知道,台湾的脱序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太乱了,太乱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忘了《野火集》是谁写的。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欢,台湾人这种山不转路转的伸缩性,这种蔑视成规的草莽性格,这种只认目标不讲原则的“闯”劲,难道不也正是它今天经济成就的种子吗?将小汽车开进泥泞的河床、开过泥坑,是脱序也是不畏艰辛;随随便便地搬家,是邋遢也是灵活;用杂志和砖块修床,是短见也是聪明;用一分钱,作八分投资、讲十分话,是轻率也是勇于冒险。

  台湾的外贸奇迹,不就是无数个提着○○七小提箱的台湾孩子用他那灵活、聪明、不畏艰辛、勇于冒险的移民个性“闯”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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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轻视台湾的钱。钱并不肮脏,它催化了人对自由的渴求,也给人带来自信,有了自信就有自尊。在夏日明媚的欧洲街头,你常看见台湾出来的青年,背上背着帆布袋,手里拿着地图,表情轻松,昂首阔步。

  那种轻松,使你想起吴浊流在一九四七年所憧憬的台湾“乌托邦”:“……做任何事都不会受人监视;走什么地方都不会受警察责备。写任何文章都不会被禁止出售;攻击谁都不会遭暗算;耸耸肩走路也没有人会说坏话……这样努力建设身心宽裕而自由的台湾……”

  历史上最“身习宽裕而自由”的台湾,恐怕就是你我眼前的台湾了。尤其是当你想到,这昂首阔步的一群,都不必是什么高干子弟、权贵之后,只是最寻常的百姓,你知道移民的离乡背井、颠沛流离,都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

  可是,为什么来到欧洲的台湾朋友怎么那么不快乐呢?

  住在德国的我,哎,想死了台湾的纸醉金迷,热闹繁华。来德国小住的台湾朋友,却又羡慕我的宁静。

  这里实在宁静。

  一个无事的下午,你可以坐在客厅里听风走过屋瓦、穿过松树的声音。到草原上走走,若是夏季,白色的玛格丽特开得如痴如醉;若是秋季,苹果就“噗”的一声掉在你眼前小路上,捡起来就可以啃。小镇的路铺着青青石板,沿街的老屋门檐上还刻着年代:一五一七,明朝的;一三○八,啊,元朝的;一○八七,哇,宋朝建的……窗台上摆着一列鲜红欲滴的海棠。

  转角有栋老屋正在整修。二楼凌空架着,一楼打空了。一个白发老师傅正在敲敲捶捶的。这房子有四百多年啦,他说,不能拆,就是能拆,主人也不舍得呀!可是里头设备想现代化,他擦擦眉毛上的汗,所以得把外壳架空了,只里头翻新。怕损坏老结构,所以所有机器都用不上了,全得靠手……那岂不贵极了?

  是啊!老师傅点头,要贵上好几倍呢!可是国家有补助,历史嘛,不能丢哇!

  老师傅拾起锤子,叮叮敲起来。声音轻脆地回响在安静的石板街上。

  朋友坐在客厅地毯中央。午末的阳光投射进来,他闭眼仰脸对着太阳,就这样久久坐着,一直到阳光完全没入松影。他轻声喟叹。

  我感觉到台湾人对宁静的近乎痛苦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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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指的不仅只是空间环境的宁静;在宁静的空间环境背后有一种源自内在生活秩序的心灵的宁静。有的民族,因为知道什么在先,什么在后,心里有一种笃定。

  在海德堡大学开的当代台湾文学课里,学生问:写童年的作者特别多。似乎台湾作家特别怀旧?

  失去的,当然分外眷恋。台湾的作家是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过去。怀想大陆的,发现四十年睽隔的家乡面目全非,不如不见。着眼台湾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还有一条童年的街让他回头?哪里是余光中的厦门街?哪里是白先勇和周梦蝶的明星咖啡?隐地的西门町变成了什么样子?袁琼琼的眷区还在吗?淡水最后的列车开到了哪里?

  你若是个德国作家,那么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栋老房子还在,粗大的玫瑰依旧攀墙而上。那条街还铺着石板,转角处的农舍老传出干草和牛粪的气息,你每次兴起回老街,都会看见和你同上小学的大傻个儿正在院子里耙草。你曾经放纸船的水沟还在那里,两个穿短裤的小男孩,正勾着身玩纸船。

  那条街,包括它的颜色和气味,一直在那里,所以你不必渴求。你知道,在人生的大浪中翻滚沉浮、疲倦彷徨的时候,有那么一条街让你回头看看:它像一面晶亮的镜子照着你最原始的来处。如果你来时颓丧堕落,它使你振作;如果你来时飞扬跋扈,它使你谦和沉潜。

  是对这条街的了解,使你能把过去和此刻衔接起来。因为有着对历史的记忆,所以你能诠释现在,面对未来。知道从何处来,然后知道往何处去——过去、现在、未来之间有所传承,就是生活的秩序。体认了这个秩序,所以笃定,所以宁静。

  灵活、聪明、不畏艰辛,勇于冒险的台湾孩子,蔑视法规、不讲原则、苟且短视的台湾孩子,在闯荡四百年之后,走到了一个最困难的关口:他想追求笃定和宁静,一个和他原始个性背道而驰的理想。解萍,追求根的深扎。

  很困难,因为这一切,他不能够绕着走。

  12

  保姆到书房来说,楼下的马桶护圈坏了,老掉下来。

  让我想想,或许书桌上这半卷透明胶带可以把它给黏回去。

  和芬芳吗?却又不是。连着台湾泥土的,是闽南语,还有客家话,还有先住民的各种族语。

  我的漂亮的国语,是不附着于土地的。它是一个纯粹的画面的语言。

  我不会骂人。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脱口说声“混蛋”。当开计程车的大陆老乡或街头卖槟榔的台湾小贩开骂的时候,那侮辱人的语言,从祖宗八代到人体器官到液体固体的各类排泄物。像江河直泻,淋漓尽致,我恭敬聆听之余,实在羡慕。

  我的眼睛看见生活里的许多面貌,可是我的国语里没有辞汇。随兴走进乡下一座小庙吧;庙里的东西我能说出名字的大概不多。清水寺里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么我听不懂,他作的什么我说不清楚。神舆在庙前随着锣鼓声摇荡,抬舆人踩的什么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辞讲道理的时候,我所援用的成语、谚语、双关语……也都来自书本,是一种累积的知识而不是源于生活的语言。

  我的世界,由父亲、母亲、赤脚的玩伴组成。当他们动感情的时候———生气、伤心、痛快的时候——父亲出口说湖南话,母亲说浙江话,玩伴们说闽南话。当他们冷静的时候——讨论、读书、客套寒喧、言不由衷的时候——他们就说国语。

  湖南话、浙江话、闽南话,是他们最深的内心世界的语言,属于灵魂和诗的领域;国语。是他们外在理性世界的语言。是一种工具。

  方言,像一株虬结的大树,树干连着根,根深植于泥土,根上有须,须上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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