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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8)

  翻译,究竟能不能够代表原作?这是个问题,尤其在诗的领域里。弃原作而就翻译,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就在这个妥协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即使语言隔阂不成问题,文学品味又必然构成另一个难题。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独特的文化传统与思维方式;一个习惯于欧美文学表现方式的人,如何接受像印度、波斯、或中国那样截然不同的文学传统?他学会了“接受”之后,又能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不同文学传统之间的“优劣”?

  “我不赞成用西方的一套价值观去论断中国文学。譬如说,以现代西方小说的尺度来量中国章回小说,有人会说后者太松散、不成结构,所以是缺点。事实上,章回的表现技巧是中国文学里的一个传统;你必须接受这个传统。我翻译《水浒传》

  时,就特别突出它口传叙述的手法。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特色,不能看作缺点。”

  接受一个异国的文体或许还不是真正的困难所在。真正的困难还在于价值观的应用。譬如许多当代的大陆小说,用西方现代小说的角度来看,简直伤感滥情得不忍卒读。谈妇女问题的小说,譬如谌容的几本,与西方发展了多年的女性小说比较之下,就显得极其粗糙幼稚。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说:滥情,是那个社会现阶段的特色,必须接受、认可,或者说:避免滥倩幼稚是一个绝对的、放诸四海皆准的文学尺度,中国文学也不例外?对异国文学的包容,与对艺术原则的坚持,两者之间势必要有一条线,但是谁划得出这条线来?

  对异国文学的“包容”,有时候,会变味成为我所称“观光客文学”评论,就是说,西方人对自己领域内的文学,坚持以艺术原则去批评,对中国文学,却舍艺术而追求异国情调、中国味道。

  “滥情在当代中国作品中是很普遍。戴厚英的《人啊人》里对爱情的描述,就很幼稚,她最重要的主题是人道主义,但从头到尾不曾解释人道主义是个什么东西。

  还好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写。有个叫李锐的,他对性的描述很冷、很客观,高行健的小说也好得不得了。他的东西,当然背景、人物,都是中国的,但是没有一点所谓‘中国味道’,外国人完全可以心领神会。你所说西方人观光文学的观值观,确实存在。譬如刘宾雁和张辛欣的作品,那是报导——新闻记者的报导,很有趣,值得读,但不是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有时候也会给错了人,譬如当年给赛珍珠,动机大概就是追求中国的异国情调。事实上她只有那本《大地》写得不错,其他都是垃圾。”

  “你对台湾文学注意吗?”

  “跟大陆作品比起来,台湾作品的语言显得文雅、老式。两边作家对性的描写,都还很害羞,半遮半掩的——瑞典有很优秀的色情文学。我满欣赏向阳和余光中的诗,至于你的文章中所提关于台湾作家受忽视的情况,我觉得台湾政府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台湾不是很有钱吗?成立专职机构把台湾的文学作品翻译出来,向世界介绍嘛!但是绝对要翻译得好,不能像北京外文出版社一样。”

  “在你的心目中,诺贝尔文学奖是个什么东西?”

  “它就是十八个瑞典人给的一个文学奖,仅此而已。它不是一个世界文学奖!”

  ※ ※ ※ ※ ※

  在与马教授两个多小时愉快而频有启发性的谈话之中,自始至终我没有问那一个问题:中国作家什么时候会得诺贝尔奖?

  因为中国人得不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我看来,根本不重要。

  由于语言是个无法克服的障碍,由于文化的鸿沟极难跨越,由于艺术价值观不可能放诸四海而皆准,由于政治经济的势力导引一切,一个具实质意义的“世界文学奖”是不存在、不能存在的。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十八个学有素养的瑞典人,在他们的有限能力之内,所能决定的一个文学奖。世界上大部分的优秀作家没有得这个奖——或因为僧多粥少,或因为这十八个人视野不及。而得到这个奖的作家之中,有些会受到长久历史的肯定,许多,也受到历史的淘汰。把这个奖当作一个世界文学奖,而对它的评审委员作种种求全的要求,对这十八个人完全不公平,也是对这个奖的严重误解。

  但是,中国人欲得诺贝尔文学奖超乎寻常的急切当然也透露出一个讯息:中国人特别需要西方的肯定来肯定自己。这一点,大概是很多人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我们的作家,必须跃过了汉学家的龙门,才能身价百倍。这种情况的荒谬可以在比较之下暴露出来,试问,中国也有许多专门研究美国文学的“美学家”!美国有什么作家会寄望藉由中国的“美学家”来肯定他自己的价值?有什么德国作家在乎台湾哪个德文教授对他的评价?

  汉学家中有良有莠,有像马悦然那样以平常心寻找真正优秀的中国文学的人,也有一些程度很低、盲目胡言的人,也有一些以私利出发、专门挑选文学易销品的人。这也不稀奇,任何艺术行业中都有良莠之分。但是当代中国作家,如果缺少基本的自持自尊,把西方汉学家当作评鉴人,把诺贝尔文学奖当作中国民族文学努力的大目标、大远景,这样的文学是什么样的文学呢?这样的民族又是什么样的民族呢?

  今年,在恭喜布洛斯基得奖之余,我想,两岸的中国作家应该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去面对。

  桃色之外

  穿着雪白制服的年老侍者在车厢里巡回,一排一排地询问:“还要咖啡吗?”

  这是一节餐车,火车从米兰出发,开往苏黎世,不断地穿过阿尔卑斯山的山洞。

  一个看起来历经沧桑的妇人,操着意大利音浓厚的英语,和对座一对美国老夫妇聊天。话题从米兰的时装、纽约的珠宝、巴黎的咖啡店,转到美国的政治。德州来的老先生刚刚说完他们在罗马的豪华旅馆有些什么缺点,现在正在说:“卡特对他老婆不忠实。总统是要为人楷模的,他不配当总统。”他顿了一下,带点骄傲地说:“对我们美国人而言,婚姻贞洁是极重要的。”

  “你们到底是选总统还是选教皇?”妇人很不客气地说,“我实在搞不懂你们美国人!卡特跟谁睡觉和他能不能处理内政、外交,究竟有什么关系?你们要‘乖孩子’来当总统,卡特不是个乖孩子?他可是个蠢得不得了的总统。”

  ※ ※ ※ ※ ※

  卡特事件使我再度注意到美国人价值观的混乱与矛盾。促使卡特下台的中心因素是性,而性,在高喊了几十年性革命的美国,仍旧有点肮脏下流的味道,必须与“干净”、“正常”的日常生活严密地隔开。所以在一般的杂志画报,或电视荧幕上,绝对看不到裸像,连小孩的光屁股裸露也属禁忌(这一点,和台湾倒是相像)。

  当邮局要出一套以圣母玛丽亚为画面的邮票时,许多美国人极力地反对,原因是玛丽亚哺乳的乳房露了出来,有伤风化。到海边游泳,在沙滩换泳装是违法的,就是用大毛巾遮着身体,躲躲闪闪地换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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