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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41)

  或者,被关进一个漆黑的壁橱里。佣人告诉孩子,橱里藏着一种专门吃孩子脚趾的动物。印格玛恐惧得全身发抖,死命地攀着头上的衣架,蜷起双脚;小小的人就吊在半空中,在黑暗里。

  印格玛的哥哥个性倔强,做父亲的遂以最坚强的毅力粉碎儿子的抵抗。孩子幼小时毫无自卫能力,常被打得头破血流;长大时,就试图以自杀逃避压力。印格玛的妹妹深受溺爱,这种溺爱又使得妹妹完全放弃自己的意志,以之博取父母欢心。

  印格玛自己?"我的应付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骗子。我外表是一个人,内在是另一个人,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关联。"为了应付父母的极权统治,印格玛制造出一个替身,让这个替身去说谎、欺骗,使印格玛的内在自我得以躲在一个较安全的角落里。

  大约在这个时候,印格玛发现了电影这个东西。从完全的虚幻中,光影交错可以织出真实的人物和动作。幻想与现实、替身与真身之间的分野更模糊了。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老把幻想当真、真当幻想的孩子,印格玛·柏格曼,日后要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舞台剧和电影导演之一。

  3

  我在思索为什么柏格曼的自传如此令我震动。他所呈现的人生美丽得令我发热而真实得令我发冷。真实,是把骨头敲碎了让你看里头骨髓的纹路。美丽,你不能不承认在那样深刻的真实里美是自然迸发的存在。七十岁的柏格曼回看自己的眼光像个录影机,不带一丝感情。跟着镜头走,仿佛在看一个法医解剖一个路死者的尸身,喏,这儿是血管,那边是腿骨。

  能够这样美丽而又冷酷地观看自己的人,我浑身发凉地想,必定是一个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人吧。

  蔑视,对自己的蔑视,记得吗?当替身印格玛在说谎的时候,真身柏格曼在一旁冷笑:你,在说谎。当柏格曼抛弃一个生病的妻子时,他对自己说:你本来就是个不懂爱和责任的坏胚子。"我不信任何人,不爱任何人,不缺任何人。"

  作为孩子的印格玛不曾经验过胸襟开敞、流动自然如春风的爱,我不奇怪他成长之后缺乏爱的能力;他非但不能爱别人,他甚至无法爱自己。那么,啊,我明白了。

  4

  和爱一样,自由也是一种胸襟敞开、自然流动如春风的东西吧?

  许多年许多年后,柏格曼突然想通了为什么他和他的家人会那样拥戴希特勒。"我们从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从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在一个权威体系里,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

  柏格曼推开门,走了出去。有一次,他的父亲在盛怒之下要打他,他说:"别打,你打的话我也要揍你了。"他的父亲一拳挥过来,做儿子的三拳两脚就将父亲打倒在地,从此离家。

  在封闭的空间里,以暴制暴似乎是彼此逃不掉的互动原则。走了出去。尝到自由滋味的柏格曼再也不回到门里去。

  带着轻蔑的眼神,他终生不谈政治。

  5

  不会消失的。年轻时发生在我们身上使我们一夜之间突然长大的那些事情——在群众里流下的眼泪、被堵死的令人心口发痛的渴望、壁橱里看不见的啮齿动物的蠢动——在发生的那一刻即已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自不自觉。单向思维或逆向思维、怨恨或深爱或漠然,都有它深埋的脉络,在我们懵懂的时候。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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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床单的母亲

  卖床单的母亲

  今天,5月8日,不是个普通的日子,对欧洲人而言,五十年前的今天,盟军占领了柏林,结束了欧战。

  我可以想像,半个世纪前的今天和今天一样:二十几度的气温,天空蓝得干干净净,风轻轻一吹,苹果花和梨花就漫天漫地飘舞下来。小孩大声喊:下雪了!下雪了!细碎的花瓣落在孩子的头发里。

  可是孩子脸颊苍白,立在冒烟的废墟中。城市像骸骨一样狰狞,街头到处是尸体。许多人为了避免羞辱已经在自己的寓所里举家自戕,形容消瘦的女人在瓦砾间翻找可用的物资。德国战败了。究竟是战败还是解放呢?这个问题,到半个世纪之后仍旧是报纸醒目的大标题。历史,什么叫历史,你说?

  在欧战五十周年前夕,德国和俄罗斯共同做了一次意见调查:结束欧战,谁的功劳最大?69%的德西人说是美国,87%的德东人说是苏联,96%的俄罗斯人说,是我们自己,苏联。这一节的历史究竟该怎么写?难道所谓历史完全看是谁在写史?

  欧战结束,每个民族都忙着重新建国——新的政府与新的权力,新的政治图腾与新的建国神话。曾经被占领、被殖民的国家最热烈拥抱的建国神话就是强调自己的悲情,控诉殖民者的不义,悲情将自己定位为纯被害者。被害者当然是无辜、善良的,而且由于被害,所以在道德上高人一等。法国人多年来把欧战看作一部光荣史,一边强调自己的被害,一边炫耀自己的抗暴事迹,一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有人认真地探索法国人与占领者合作的关系;尊贵如密特朗总统也不得不从光辉的抗德英雄的地位坠下,变成一个灰色的人物。

  对德国最不愿意原谅的,恐怕还是紧邻的荷兰人。多次的意见调查显示:荷兰人比其他欧洲人对德国人更疑惧。更没有好感。即使只是一场球赛,荷兰人最想打败的就是德国队。"是不是因为,"一个德国记者尖锐地问荷兰总理,"把大战的责任全算在德国人头上,荷兰人自己的错误就不明显了?"

  荷兰自己有什么"错误"?与他们对日耳曼人的憎恶成正比,荷兰人在被占领期中与德国纳粹的合作程度比其他欧洲人都高。德国记者的意思是说:当年你与纳粹密切勾结,怎么事后如此自许清高?

  荷兰总理柯克率直地回答:"我想,荷兰人喜欢说——那全是德国人干的,以便让他自己良心舒服。结论就是:德国人都是迫害者,我们嘛,都是被害者!"

  都是被害者?当然没有这回事,世界上哪一个殖民势力不是在一部分当地人的合作与支持下而得逞壮大的?荷兰一家报纸因而统计沦陷期间,大约4%的荷兰人是抗暴英雄,4%是"荷奸",剩下的是灰色的沉默大多数,"什么叫灰色的大多数?"柯克不高兴地说,"……我的父亲躲起来了,我的母亲一个人带着我;照那样算,她也属于那灰色的大多数了?你要她做什么?背着小孩去抗暴?我们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把家里最后一张床单给卖了,去换半公升牛奶,骑八公里路……你要她在我们村子里去革命抗暴吗?"

  荷兰总理的动怒中透着真情:他看见的是一个含辛茹苦,在动荡中求生活的母亲。这样的一个母亲在政治道德上却被划分为灰类,令他不平。有意思的是,被划成黑类的德国人其实也由百万个含辛茹苦,在动荡中求生存的母亲们组成,她们也要卖床单换半公升的牛奶来养自己的孩子;那么她们是迫害者还是被害者呢?

  只能把国家和人民分开来看吧。德国这个国家战败了,她的人民却解放了,也就是说,被"国家"所奴役的,不只是法国人和荷兰人,还有德国人自己。春秋之笔写忠奸之辨,得穿越识破多少层的所谓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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