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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61)

  1903年生的丁默邨本来是以陈立夫为首的调查统计局第三处处长,第三处撤销之后,失业了的丁处长就加入了汪精卫的阵营,在南京政府中历任要职。战争结束前,他是"伪浙江省省长"。

  这样的一个汉奸履历,他的死刑不是理所当然吗?

  不这么简单。

  南京市档案馆中所存审讯汉奸的笔录、判决书、种种信件、电报等等,构成一个曲折的故事。1941年,陈立夫以旧时长宫的身分与丁氏联络,对他"晓以大义",指示他若不能脱离伪区,就当"伺机立功,协力抗战"。陈立夫的"策反"成功,往后的几年,丁默邨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长、福利部长,私底下,他为戴笠的军统局架设电台、供给情报,与周佛海合作暗杀当时的特务头目李士群,并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断营救被捕的重庆地下工作人员。

  被救的情报人员,在公审中,也都具函作证,丁与重庆政府的合作毫无疑义。而在日本战败后,局势混乱。重庆政府为了防止共产党坐大以及新军阀的趁机而起,又适时而有效地运用了丁默邨这个棋子。他被任命为"浙江省军委员",这一回,"浙江"前面没有"伪"字了。

  戴笠在他给"默邨吾兄"的手书中,要求丁氏"切实掌握所部,维持地方治安,严防奸匪扰乱,使中央部队能安全接收。"而丁默邮也确实一一实行重庆的指令。在中央部队进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经占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邨进行"剿匪"之后,中央部队才能接收浙江。

  夜半读史,迷惑不已。

  丁默邨等于是国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将,这名降将不曾回到"汉军"中来披麾上阵,但他留在"曹营"暗中接应,等于是国民政府植在敌后的间谍。在战争中,默默无闻的间谍所发挥的作用绝对不小于沙场浴血的战士,他们所冒的危险往往更大。

  而当重庆政府需要丁氏的合作时,陈立夫和戴笠都曾对他提出保证:陈立夫答应丁可以"戴罪立功,应先有事实表现,然后代为转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则说得更明确:"弟可负责呈请委座予以保障也。"

  国民政府为什么在胜利后杀他的"降将"、"间谍"?尤其在早巳给予不杀的保证之后?问题出在"委座"吗?

  于是请求朋友"火速寄《陈立夫回忆录》来"。找到了线索。

  《陈立夫回忆录》第232页:

  丁默邨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狱中保出去看医生,从南京拘留所出来,顺便游览玄武湖……这个消息,被蒋委员长看到以后,……蒋委员长很生气的说:"生病怎还能游玄武湖呢?应予枪毙!"

  他就被枪毙了!

  问题症结果然在"委座"。

  难怪法院的判决书读起来令人觉得强辞夺理,完全漠视被告人所提出的有利证据。因为真正的判决者,不是法院,也不是法。

  我庆幸我们不是活在一个动乱残酷的时代里,可是,即使是动乱的时代,也不一定都是残酷的。唐朝萧华以安庆绪之乱,作了"伪魏州刺史"。王师(就是我们的中央部队吧!)到后,他与王师合作,安定魏州。情节与丁默邨几乎完全相同。结局呢?萧华功过相抵,论罪止于降官。他后来成为一代名臣。

  掩卷叹息呢!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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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省之可疑

  反省之可疑

  有许多似乎大家都已同意的结论,深思起来,其实可疑。

  只要提到战争责任,不论是大陆人、台湾人或香港人多半会走到一个结论:德国人懂得反省自责,日本人死不认错,民族性差别甚大。

  表面上在客观地谈民族性,真正蠢动的是中国人对历史不平的愤懑,像余烬在冷却的壁炉里兀自闪着火光。

  我对这个简单的对比非常怀疑。在"日本人不知反省"这个论调里,有多少是客观的现象,有多少是我们主观的认定?身为中国人,我们都知道日本政府将教科书中的"侵略"改成"进出",并且为之义愤填膺,但是有多少人知道家永三郎为了教科书这种改动而控告日本政府,诉讼锲而不舍进行了一二十年?我们也都知道哪一个日本官员又到靖国神社参拜去了,并且为之大大抗议,但是有多少人注意今年4月发生在日本爱媛县的事情?

  爱媛县政府在1981至1986年间,每年由公款支付靖国神社大祭的"玉串费"和慰灵大祭的供物费。爱媛县民认为这种公款支出违背了日本宪法二○·八九条"政教分离"的原则而对县政府提出控告,要求退回公款十六万六千日圆。案件经过地方法院一审、高等法院二审,到最后最高法院法官以十三比二的比例判定爱援县政府违宪,必须抽回公款。

  钱的数目非常小,但是判决的意义非常大。显然日本人也有很多种:有人借着靖国神社的慰灵来闪避与历史的尖锐面对,也有人不为靖国神社所代表的民族意识所惑,坚持政教的分离;然而为什么中国人只记得前者而忽视后者?这种有选择性的记忆是不是反映了中国人的主观意愿?选择出来的细节当然是片面的,它究竟证明了"日本人不知反省"或者只是加强了我们对日本人原有的成见?

  司马辽太郎的《台湾纪行》令人反感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他笔下,好像所有台湾人都是精通日语、怀念日据时代、喜爱日本文化的。我们知道那只是台湾人的一种。司马缺少一个文化观察者不可或缺的警觉:他的采样选择是否受他主观情感和意愿的影响?他的采样有多大多广的代表性?

  当我们说"日本人不知反省"的时候,我们的采样是否客观?我们在说哪一种日本人?这一种日本人在他的整体社会中占多大比例?除了家永三郎和爱媛县民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个人或团体不同意官方的历史观?他们又有多大影响?我们是否充分认识日本社会里的多元性?

  也许日本人不知反省是一个事实;但是在我们能切实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不能骤下断语。毕竟方法如果不周全,任何结论都是可疑的,不是吗?

  "德国人懂得反省"又是不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呢?我觉得不那么简单。

  对第一次大战的战败,德国人的反应是屈辱与不平。后来希特勒的崛起与战败德国人希望重新振兴国威的心理很有关联。二次大战后,所谓反省也要等到60年代末学生运动开始向传统挑战之后才能展开。也就是说,日耳曼人对战争的反省与其说是民族性所塑的必然态度,不如说是历史条件的促成。

  原子弹落在长崎和广岛,就是一个历史条件。由于原子弹所造成的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的浩劫,遂使原本是侵略者的日本人同时成为受创深重的被害者。要一个单纯的凶手忏悔容易,要-个凶手兼被害人忏悔,就困难了,因为他觉得"我固然负了别人,别人也负了我";历史的罪与责他不能轻易厘清。

  德国人的反省本身也是一个层次复杂的东西。当一个德国人对自己的过去毫不留情地大加鞭挞时,他可能是一个最具自我批判性、最清醒的(春秋)史家,但是他也可能是一个戴着面具的文化沙文主义者;当他说德国人的罪行举世无双时,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德国人的文明高度是举世无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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