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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8)

  一家人找到草坪上一个小角落,挤挤靠靠坐下来,开始野餐。

  10个犹太男人聚在一起就开始祈祷。

  "他们一天要祷告三次。"一个带美国口音的老人说。

  他叫约翰,是个生在波兰的犹太人,孩童时和父母因逃纳粹到了南美,而后美国,而后以色列。

  "我是以色列人,这是我的家。"

  "你为什么反对以阿和约?"

  "因为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在圣经上写着这是神给我们的家园。我们第一次被放逐了70年,第二次被放逐了两千年,现在我们回来了,我们死也不走的。"

  "那在这儿也生活了好几百年的巴勒斯坦人怎么办?"

  老人瞪我一眼,很决断的说:"没有巴勒斯坦人这个东西。巴勒斯坦是我们的。他们是阿拉伯人!"

  "好,随你怎么说,你说这些阿拉伯人该到哪里去?"

  "世界上有20来个阿拉伯人的国家,他们都是兄弟,让他们去约旦、去叙利亚、去伊拉克、哪里都可以,就是得把这块地给我们留下来。我们是犹太人,世界上只有一个犹太国家,就是以色列,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可是你不让出你占领的土地——"

  "没有占领这回事——"老人愤愤打断我,"没有占领,那些地方是神给我们的地方。"

  "好好好,"我挥挥手,"你宁可继续活在战斗和恐怖手段的阴影下?你的下一代也是?"

  "对,"他脸向着天,肃穆的说,"我当过兵,知道怎么用枪。必要的时候我不会吝惜一颗子弹。我的下一代也一样。"

  随着甜美的音乐,顺着嘻笑的人群,经过一个帐篷,一个年轻人身上背着一管长枪。

  "你背这枪干嘛?"

  "杀阿拉伯人,"年轻人轻快的说,"因为他们要杀我们。"

  钻出帐篷,差点撞上一个大牌,大牌上画着阿拉法特和拉宾握手的卡通像;两个人的手掌都淌着鲜红的血——"拉宾是张伯伦、阿拉法特是希特勒!"

  什么角落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路透社的机器滴滴哒哒打出此刻发生的事情:迦萨走廊36岁的穆罕莫德·夏马,一个活跃的阿拉法特支持者,在庆祝和约聚会回家的路上,被杀手用机关枪射杀,当场死亡。

  大约就在我和老人谈话的同一时刻。

  9月22日上午10点,国会大厦

  拉宾和阿拉法特握手的镜头使全世界屏息注视。这两个人的握手究竟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以色列国会马拉松式的三天辩论,人们说是立国以来最重要或是最危险的一刻,原因在哪里?把以色列今天面对的情况,用中国人的理解来看,以色列国会议员面对生死关头的决定,表现算相当收敛而理性。

  今天是辩论第三天早上,原来已经开溜的议员——有一度会议席上只剩下七个人和记者,又纷纷涌回来,等待最后的时刻。最后上台的是外交部长佩雷斯,也是以巴协定的幕后主脑,他采取了和拉宾截然不同的策略,演说时慷慨激昂,而且毫不留情的指着前任总理夏米尔(属保守的联合党)的鼻子,指责后者言行不一致,因为夏米尔执政时曾经和巴解组织代表见面,并不曾抗议巴解代表自称"代表巴勒斯坦人民"。

  辩论中许多感情冲动的互骂也使一个中国人觉得熟悉。以色列人常年来拒绝承认巴勒斯坦问题的存在,在"汉贼不两立"的坚持上与过去的台湾颇为相似。大辩论中从右派角落不断传出"卖国"的叫骂,和在台湾流行的"台奸"、"出卖台湾"的意识形态基础差别也不太大。

  此外,四百多万人口的以色列觉得自己被大于自己两百倍人口的阿拉伯世界所包围,那种强烈的危机感,也容易令人联想起台湾和大陆的紧张。在许多右派议员的观念中、将耶利哥和迦萨走廊还给阿拉法特,等于给弱小的以色列定下了任人宰割的死刑。有一天,耶路撤冷将被吞掉,以色列人将被阿拉伯人赶入大海。

  在激动的叫骂抗议声中,佩雷斯结束演讲。骂声很大,但是没有人敲桌子、丢椅子,没有人冲上讲台,没有人讲脏话。有的只是面红耳赤、比手划脚、大声嚷嚷。

  这毕竟是一个民主国家。投票结果公布了:61票赞同,8票弃权,50票反对。执政党可以松一口气,虽然只是区区61票(其中还有5票来自阿拉伯裔议员,也就是说,投赞成票的犹太人只有56位)。

  这个投票过程,也令人产生类似的忧虑:以色列小国是个民主国家,民主国家的运作是透明的,在某个程度上,也就有"敌暗我明"的弱点,庞大的阿拉伯国家却有完全不同的运作方式——包括伊拉克的哈珊、伊朗的宗教执政者,都不会用议会来决定政策。

  台湾,应该擦亮了眼睛仔细看看以色列。

  9月23日,约旦河西岸

  耶路撤冷中央车站斜对面有几个站牌,等车的人不是形色匆匆赶着上班购物的现代都市人群,而是拖着及地长裙、抱着婴儿的女人和全副武装的士兵。这是专门开往屯垦区的车站。

  巴士来了,看起来像一般的公车,开着冷气,但是你知道,这车有特别的玻璃窗,它是防石头的。犹太人屯垦区深入被占领的约旦河西岸,巴士要经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巴勒斯坦人的村庄。1987年"因地发打"爆发之后,这些来往屯垦区的汽车就成为石头和子弹投射的目标。

  在司机背后的位子坐下;司机正在收听国会辩论的广播。以色列人生活着呼吸着政治,驾驶入倾听的不是轻松的音乐,而是新闻,无时无刻不竖耳听着新闻,一种枕戈待旦的生活方式。

  穿着草绿军服的士兵在我身边坐下,一双手扶着黑色的机关枪。

  约旦河西岸占领区有110万的巴勒斯坦人,10万犹太人。这少数犹太人群聚在一个个屯垦区的据点,有的,是为了想远离城市生活方式而来到沙漠里,多数,却是为了一个宗教理想而离群索居,譬如在另一头等候着我的简妮和耶和华。

  公车走在寂寥的路上,两旁尽是石砾沙漠,寸草不生的贫瘠沙地。阿拉伯人的村子也毫无绿意,由石头房舍构成,好像是沙漠的一部分。汽车在兵营前停车,让士兵下车,继续单调的行旅。到了第一个屯垦区,女人抱着婴儿下车。屯垦区四周围用铁丝网围着,大门有士兵守卫。这是狼群中的绵羊圈?

  到了KOCHAVHASHACHAR屯垦区,在离开耶利哥20公里的沙漠里,耶和华的两个孩子在车站等着我——三岁的瑞贝可和一岁半的罗丝。瑞贝可领路到了她家,见到她另外6个兄婶。

  耶和华有8个孩子,他们隔壁那一家有12个,对面那一家有6个;这个屯垦区有130家,总共大约有五、六百人口。

  "犹太教鼓励多生孩子,越多越好。"简妮抓着一把生菜,随手甩在桌上,开始切青椒,"而且我觉得,犹太人要壮大,必须先要增加人口。经过纳粹屠杀,我们人少了那么多,所以我们要努力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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