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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45)

  战后变成残酷﹁虐俘﹂象征的山打根俘虏营,在十六岁的比尔印象中,第一个就是铁丝网。生活在铁丝网的后面,但是每天出这个大门去做工,俘虏终日劳动,用最原始的工具:铁锹、铁铲、扁担、竹篮,以愚公移山的方式建筑机场和防空洞。在炽热的高温下,很多人扑倒在曝晒的石砾堆里,或者丛林的热病袭来,在抽搐中死亡。

  福尔摩沙青年在白河所学的打耳光,在这些英澳战俘的记忆里是一个最普遍的惩罚公式:

  有一天丹尼士和大个子周克放工回寮屋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对门口站岗的日本兵敬礼,不知是因为敬礼动作不够标准还是那日本兵穷极无聊,他命令两人面对面站住,丹尼士的高度只到周克的胸膛。

  日本兵命他们互打耳光。这是日本兵最常做的消遣。周克就轻轻打了丹尼士一耳光,丹尼士也回打一个。

  日本兵大声喝他们用力??丹尼士知道,如果周克真使力的话,他绝对撑不住。他们互打了几下,这时日本兵吼着说,﹁要这样。﹂他对准丹尼士的脸就是一记,打得丹尼士连倒退几步,但是他勉强撑住不倒下,因为他知道,一倒下,日本兵就会过来踹他,踹到他再站起来或者倒地死亡。

  可是他的眼镜被打掉在地上,弯身去捡的时候,日本兵用枪托猛击他的手,把眼镜和手指都打碎了。紧接着日本兵就用枪托打他因饥饿而突出的肋骨??

  凌虐,也很常见:

  有时候,俘虏在烈日曝晒下立正。有时候,被命令双手高举一块重石,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枪顶在他双腋下。丹尼士看过一个少年俘虏被吊在一棵树上,离地几呎,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枪架在少年人的双腿之间??

  还有一次,有一个苏格兰俘虏拒绝签﹁绝不

  逃亡﹂的切结书,他被双手反绑,捆在一棵树

  干上,日本兵绕到那树后面用枪托猛敲树干然

  后就快速让开,一瞬之间,一阵密密麻麻的红

  蚁从树洞倾巢而出,扑向那绑在树上的俘虏。

  他以同一个姿势被绑在那儿三、四天之久,大

  便都流在自己身上。丹尼士不知道他是否幸存

  ??

  每天早上都有尸体被拖出去,送到周围的墓

  地去葬。113

  在战俘口中的﹁日本兵﹂,其实不少就是来自

  福尔摩沙的监视员,他们是站在第一线管理战俘的人。偷了笔的比尔,像一个不动声色的摄影师,把俘虏营里的经历一幕一幕录了下来。在他的写真里,监视员无时无刻不在:他是资源的配给者,是奴工的监控者,是给牢门上锁的狱卒,是施暴的权力象征。比尔甚至目睹一个澳洲飞行员的遭遇:他在监视员的刺刀威胁下,先挖一个坑,然后跪在那坑前,让﹁日本兵﹂用军刀砍头。头和身体,砍了以后,很方便地可以直接滚进坑里。

  同一个时候,在同一个地方,彰化来的年轻的柯景星配着枪枝及五十颗子弹、刺刀、绑腿、防毒面具装备,接受刺刀、剑术、射击的训练。他虽是监视员,但是已获得命令,准备随时上战场,为天皇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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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兵变俘虏

  我找到了比尔。八十多岁了,住在澳洲雪梨。写了一个电邮给他,一个小时以后,比尔的回邮就在我的计算机上出现。

  他说,并非每一个俘虏营都是地狱,也并非每一个监视员都是魔鬼。被送到古晋俘虏营时,比尔受伤,还有福尔摩沙监视员帮他受伤的手臂细心地做了一个吊带,以免他接受审讯时伤势变得更严重。

  当俘虏营的每日配给定粮降到零的时候——因为日军自己都没得吃了,传染病就像风吹一样,轻轻一扫,就让一个人倒地死亡。俘虏们每天都在抬战友的尸体,挖坑、掩埋,然后用一块残破的木板,插进土里,写上名字和生死年月。那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比尔在山打根作战俘时,台中的周庆丰是山打根的监视员。几乎和比尔同年,现在也是八十多岁的周庆丰,住在老家台中。他记得,﹁阿督︵白种人︶病亡时,并排躺在地上,以军用毛毯包裹,伙伴站在身旁,面对面,十分亲近。一阵低头祷告后,失声痛哭…… 。﹂114

  一九四五年终战以后,人们才逐

  渐、逐渐知道,光是山打根比尔所属的一千五百名澳洲战俘,三分之一的人受凌虐而死。

  东京战犯审判结果所透露的是,盟军在日军俘虏营中总共有三十五万人,每一百个俘虏中有二十七个人死亡,是盟军在德国和意大利的战俘营中死亡率的七倍。高出这么多,令人惊骇,但是,在日军战俘营中的中国人,死亡率比白人要高出更多、更多。

  战争结束,幸存的比尔,还有堪萨斯农场小黛的爸爸和伙伴们都回家了,福尔摩沙的监视员,走上了他们青春结伴出发时作梦也想不到的命运。在战后的对日本的审判中,一百七十三个台湾兵被起诉,其中二十六人被判死刑。

  翻开台籍监视员起诉书上的﹁起诉理由概要﹂,读来血迹斑斑,怵目惊心: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三月三日于拉包尔的丸木附近,将中国俘虏二十四名驱入坑中后以火器杀之。又在三月十一日于同地,以同样方式杀害中国俘虏五名。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于拉包尔??谎称带三名中国劳动者住院医疗,结果却将其斩杀。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七月四、五日间于拉脑,澳洲俘虏XX在前往作业途中病倒,遭被告踢头、腹、睪丸,于翌日死亡。

  ——昭和二十年八月一日于英领北婆罗洲的拉脑附近,非法杀害姓名不详俘虏约十七名??

  二十二岁的的柯景星和其它六个台湾青年同列被告,起诉理由是:

  于北婆罗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杀及刺杀四十六名俘虏。115这七个人一审判决死刑,一个月后再审,改判十年徒刑。

  几个月后,一九四六年初,这些判了刑的台湾青年被送到了新几内亚的拉包尔。

  拉包尔,战争时是日军囤兵重镇,因此也是盟军轰炸标的,战争后,是太平洋战区的审讯中心。当盟军俘虏被解救,一艘一艘船舰来到拉包尔码头把他们接走的同时,本来监视俘虏的台湾兵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俘虏,像羊群一样送进了原来囚禁盟军的俘虏营。俘虏营的设施他多么熟悉啊,一切如旧,只是现在俘虏变成了卫兵,卫兵变成了俘虏。

  60

  三更灯火五更鸡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台湾彰化县美和镇柯景星家

  柯景星:八十九岁

  大正九年,就是一九二○年,柯景星出生在这个传统的闽南三合院里,红砖房子,围着一圈茂密的竹林,竹林外是大片水光涟涟的稻田。二十二岁时离开这个家,再回来已是十年后。我来看他时,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三合院已经倒塌,正厅的屋顶陷落,一地的残瓦断砖,压不住黄花怒放的野草。雨渍斑驳的土墙上,还挂着一个木牌,毛笔墨汁写着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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