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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57)

  王晓波和郑宏铭,互不相识,但是他们在同一个岛上长大,同一年,考进台湾大学。

  都是台湾人,但是他们心里隐忍不言的伤,痛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是我兄弟

  寻人启事

  即使是内战六十年之后,海峡对岸的寻人启事从来没有间断过。

  2009-05-06

  寻找哥哥刘长龙

  我想找我哥哥,他是陕西省安康市吉河镇单嘉场人。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抓壮丁,现在可能有八十岁,以前在鼓楼街学铁匠。曾经来过一封家信,说在云南打仗。我叫刘长记,希望你们帮我找找,感激不尽。

  2009-05-31

  寻找单德明、单德义

  两兄弟在四八年被抓去了台湾,老家是河南开封。德明被抓时已娶妻单谭氏︵当时单谭氏已怀孕,六个月后生一女,取名单秀英,现年六十岁︶。

  2008-10-11

  寻找丈夫赵宗楠

  重庆市的陈树芳,寻找在台湾的丈夫赵宗楠,现年七十八岁。老家住重庆永川市,宗楠民国三十年考进国军中央军校,三十三年在国军第八十三师任连长。一九四九年从重庆去了台湾。请帮我找他。

  一则寻人启事不能超过三十个字,平均每一个字,秤秤看,包含的思念有多重?以六十年做一个单位,算算看,人的一生,可以错过几次?

  在蒙蒙的光阴隧道里,妻子仍在寻找丈夫,女儿仍在寻找父亲,兄弟仍在寻找兄弟。那被寻找的,是天地无情中一堆破碎的骸骨呢,还是茫茫人海中一个瘦弱的、失忆的老人?

  如果郑宏铭的母亲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太平洋里丈夫的遗骨?

  如果王晓波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年轻的母亲和所有他本来该有的亲吻和拥抱?

  如果蔡新宗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在战俘营里失落的十年?

  如果管管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重新为父母砍柴生火的一天?

  如果林精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战死的同袍黄石的家人?

  如果河南的母亲们可以写一则共同的启事,寻找十万大山中失踪的孩子?

  如果? 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那一个离家的时刻,让他补一个回头,深深看母亲一眼?

  如果吴阿吉和陈清山,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那一艘泊在高雄港的军舰,让他时光倒带,从船上倒退走向码头、回到卑南乡?

  如果美君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沉在千米水深的上直街九十六号?

  如果槐生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一次,一次就好,跟母亲解释的机会?

  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来,没有一声﹁对不起﹂。

  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后记

  我的山洞,我的烛光

  佛学里有﹁加持﹂一词,来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寻常的力量附加在软弱者的身上,使软弱者得到勇气和毅力,扛起重担、度过难关。

  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议。

  为了给我一个安定的写作环境,同时又给我最大的时间自由,香港大学争取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慨然支持,前所未有地创造了一个﹁杰出人文学者﹂的教授席位,容许我专心一致地闭关写作一整年。

  港大的﹁龙应台写作室﹂在柏立基学院,开门见山,推窗是海。山那边,有杜鹃啼叫、雨打棕榈,海那边,有麻鹰回旋、松鼠奔窜。这里正是当年朱光潜散步、张爱玲听雨、胡适之发现香港夜景璀璨惊人的同一个地点。

  我清早上山,进入写作室。墙上贴满了地图,桌上堆满了书籍,地上摊开各式各样的真迹笔记、老照片、旧报纸、绝版杂志。我是历史的小学生,面对﹁林深不知处﹂的浩瀚史料,有如小红帽踏进大兴安岭采花,看到每一条幽深小径,都有冲动一头栽入,但是到每一个分岔口,都很痛苦:两条路,我都想走,都想知道:路有没有尽头?尽头有什么样的风景?

  我觉得时间不够用,我觉得,我必须以秒为单位来计时,仍旧不够用。

  卡夫卡被问到,写作时他需要什么。他说,只要一个山洞,一盏蜡烛。柏立基写作室在二○○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蜡烛。每到黄昏,人声渐杳,山景忧郁,维多利亚海港上的天空,逐渐被黑暗笼罩。这时,凄凉、孤寂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像湿湿的雾一样,渗入写作室。

  我已经长时间﹁六亲不认﹂,朋友们邀约午餐,得到的标准答复都是,﹁闭关中,请原谅,明年出关再聚﹂。

  但是,当凄凉和孤寂以雾的脚步入侵写作室的时候,会有朋友把热饭热菜,一盒一盒装好,送到写作室来。有时候,一张纸条都不留。

  夜半三更,仍在灯下读卷,手机突然﹁叮﹂一声,哪个多情的朋友传来简讯,只有一句话:﹁该去睡了。﹂

  有时候,一天埋首案头十八个小时,不吃饭、不走动、不出门,这时肩膀僵硬、腰酸背痛,坐着小腿浮肿,站起来头晕眼眩。然后,可能隔天就会收到台湾快递邮包,打开一看,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维他命,加上按摩精油、美容面膜。字条上有娟秀的字:﹁再伟大,也不可牺牲女人的﹃美貌﹄!﹂披星戴月、大江南北去采访的时候,纪录片团队跟拍外景。所有能够想象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火车、汽车、巴士、吉普车、大渡轮、小汽艇、直升机。在上山下海感觉最疲惫、最憔悴的时候,我看见工作伙伴全神贯注,然后用一种笃定的、充满信任的声音说,﹁一定会很好。﹂最后的两个月把所有数据搬到台北,对文字作最后精确的琢磨。朋友们知道我每天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自动形成了一个﹁补给大队﹂:笔记计算机写作太辛苦?第二天,新的桌上计算机已经送到、装好。没法放松?第二天,全新的音响设备送到。台风、淹水?﹁来,来我的饭店写。房间已经准备好。﹂冰箱空了?鲜奶、水果,矿泉水,马上送过去。

  因为写作,连定期探看的母亲,都被我﹁搁置﹂了。但是夜半写作时,我会突然自己吓到自己:如果﹁出关﹂时,母亲都不在了——你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第二天,焦虑地打电话给屏东的兄弟们探问,他们就在电话里说,﹁妈妈我们照顾着,你专心写书就好。﹂

  万籁俱寂的时刻,孤独守在﹁山洞﹂里,烛光如豆,往往觉得心慌、害怕,信心动摇,怀疑自己根本不该走进这看不见底的森林里来。这时电话响起,那头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情感和温暖,说,﹁今天有吃饭吗?﹂第一稿完成时,每天日理万机的朋友,丢下了公司,和妻子跑来作书稿校对。十五万字,一个字一个字检阅,从早上做到晚上,十二个小时高度聚焦不间断。离去时,满眼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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