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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6)

  ﹁慢点慢点朱经武,﹂我说,﹁你是在讲,我爸爸抢了你爸爸一箱黄金?﹂他笑了,有点得意,﹁可以这么说。﹂

  ﹁不要笑,我记得龙爸爸的自传好像有提到黄金。你等等。﹂在港大柏立基学院的写作室里,我从书架上把父亲的自传重新拿下来,找到了天河机场那一页:

  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广州停留待命,负责天河机场警戒。并在机场到香港的沿路加派双哨,以确保机场安全。时有一走私集团刘姓首脑,拿出黄金五百两私下贿赂,要我放行二十辆卡车私货,我虽未负__缉私任务,但立即严词拒绝,并报请上级处理。

  我指着这一段,一字一句念给朱经武听,然后反问他,﹁怎样?朱爸爸那时不姓刘吧?﹂

  8追火车的小孩

  在夜车里,从广州东站驶往衡阳站。晚上十一点发车,清晨五点钟可到。

  总路程五百二十一公里。这个里程数,我开过。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去柏林,就是开车去的,从法兰克福开到仍在围墙中的柏林,是五百六十公里。

  一进入东德区,所谓公路其实就是一条被铁丝网、探照灯和监视塔所围起来的一条出不去的隧道。接近关卡检查哨时,看到穿着制服的边境守卫,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都是回乡的人吧?广州东站的候车室里,起码有上千的人,聚在一个大堂里,听见的全是熟悉的湖南话。很多民工,带着鼓鼓的麻袋——都是那种红蓝白三色条子的大口麻袋,大包小包的,全身披挂。出来打工的人,这很可能是两三年才一次的回乡。家里的孩子,可能都认不得自己了。

  人们安静地上车,一入厢房,放好行李,爬上自己的铺位,就把灯灭了。

  灯灭掉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就没入铁轮轰轰隆隆的节奏里。行驶中的夜行火车永远是浪漫的,车厢像个秘密的、无人打扰的摇篮,晃着你疲倦的身体;韵律匀匀的机械声,像一顶温柔的蚊帐,把你密密实实地罩在摇篮里。

  美君从广州站上车,李佛生,那两位淳安一同出来的庄稼少年之一,陪着她走。广州半年,美君看见了更多的生死离散;她决心回到衡山,无论如何把孩子带出来,系在身边。可是,她还没想到,分隔半年,孩子也不认得她了。

  我在二○○九年走的这五百二十一公里铁路,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美君走过的铁路。

  美君的火车在清晨到了衡阳,不走了。前面到衡山的铁轨被爆破,断了。

  火车里的人,心急如焚,面临抉择:是坐在车里等,还是下车走路?

  那个时代,每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毫不重要的片刻的决定,都可能是一辈子命运的转折点。

  清晨五点,我跨出衡阳火车站,冰凉的空气袭来,像猛烈的薄荷,一下子激醒了我。大雾锁城,一片白茫茫。天色犹暗,车站前广场上已经站了很多人,这时纷纷凑上前来,口里低低呼着地名:

  攸县!攸县!

  祁阳!祁阳!

  长宁!长宁!

  永州!永州!

  永州?我赶快看那个呼喊﹁永州﹂的人,迷雾里站着一个驼着背的老先生。

  怔怔地站在那里,我看着他:如果现在跟着他走,没多久我就会到了永州,那是柳宗元写﹁永州八记﹂、﹁捕蛇者说﹂的地方啊。为了柳宗元,我特别跟着这老先生走了一小段路,在广场边那个写着﹁永州﹂的牌子前,深深看一眼。

  应扬来接我。车子驶出了有路灯的衡阳市区,进入乡间公路,车灯照出去,像在湿漉漉的云里游泳一样,上下前后远近,只有茫茫雾气,路都看不见。如果突然有个大坑,车子会直冲进去。

  美君很快地做了决断:下车走路。

  她带着佛生,下了火车,开始沿着铁轨往北走。从衡阳到衡山,沿着铁轨走,大约是四十公里。美君和佛生一直走、一直走,在路上看见,铁轨断成一截一截的,枕木烧得焦黑。美君走得脚起泡,佛生就把臂膀伸出来,让她扶着走。走到第二天,远远看见了衡山车站,她心里一松懈,腿就软了下来,摔在铁轨上。

  我没有想到,二○○九年的衡山火车站,和美君所描述的一九四九年的衡山火车站,几乎一样。木头窗子一格一格的,玻璃上一层多年累积陈旧的灰,从外面望进去,朦胧朦胧的,有一个老人拿着扫把畚箕专心地扫地。冬日淡淡的阳光,从窗格子里射入,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一直长到剪票口。剪票口,也不过是两条木头扶手。

  这时南下北上都没车。候车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墙上一个大壁钟,我想,我几乎可以听见那分针绕圈游走的声音,也看得见那阳光在地面上移动的速度。

  我穿过空空的剪票口,像旅客一样,走到月台上,立在铁轨边,看那铁轨往前伸展,伸展到转弯的地方。这就是美君和应扬分手的月台。

  我有一种冲动。

  我想跳下月台,站到那铁轨上,趴下来,耳朵贴着铁轨,听六十年前那列火车从时光隧道里渐渐行驶过来、愈来愈近的声音。

  然后它愈走愈远。

  美君和佛生离开了铁轨,沿着泥土小路到了山凹里的龙家院。那儿满山遍野是油桐树,开满了花苞,还没有绽放。水田现在已干,稻子半高,但是荒芜的不少。走在田埂上,迎面而来几个乡亲,美君不认得他们,他们却认得这是槐生的杭州媳妇,咧开嘴来笑着和她打招呼。一个肩上用一根扁担扛着两只水桶的族兄,还把水桶搁下来,就在那狭小的田埂上,问槐生族弟是否平安,也问她战争打到了哪里。

  我站在龙家院的田埂上,应扬跟挑水过来的大婶介绍:﹁这是我妹妹。﹂他说﹁妹妹﹂的时候,第二个﹁妹﹂字也用四声,说的很重,听起来就是﹁这是我妹魅﹂。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龙家院的族人,都姓龙。应扬一个一个介绍给我:

  这一位,是你的哥哥。

  这一位,你应该叫表姊。

  这一位,是你的叔叔??

  围了一圈人,各种亲属的称谓,全用上了。

  ﹁我记得你妈妈,杭州小姐,烫了头发的。﹂一个老婆婆说。

  ﹁对,我也记得,她还从城里带了一个收音机来。﹂一个叔叔说。

  ﹁她很好,穿旗袍,来这里住破房子,一点也不嫌。﹂我站在那栋门窗都空了的红砖房子前面,看了很久,已经没有人住,茂盛的野草长在屋顶上,也长在屋前和屋后的野地里。就是这一栋颓败的红砖房,美君来接她的孩子龙应扬。

  可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后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满面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个要带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闹,又踢又打,怎么也不肯接近她。

  第二天,又回到衡山火车站。铁轨延伸到转弯的地方,剪票口这边南下的月台上,火车已经进站了,又是人山人海,弧形的车顶皮上,爬满了人。在门边,有人用一只手紧紧抓着门上的铁杆,身体吊在车外。每一个车窗,都被人体堵塞。

  美君心乱如麻,伸手要接过孩子,孩子就像触电一样大哭。奶奶本来就舍不得,眼看着火车要开了,老人家趁机说,﹁那??那孩子还是留下来比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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