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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8)

  徒步到了益阳,家乡的农民情状,萧瑜记录下来:

  毛泽东和我上了船,但觉河水暴涨高与天齐。整个景色全然改观,无数房屋、树木给淹没了,在汹涌的洪水中仅能见到树梢和屋顶。船上挤满了人,哭声震天,母亲呼叫儿女,儿女哭叫父母。8毛泽东对农民的苦难,是不陌生的。

  步行千里之后,两人的衣服和草鞋都破烂不堪了,分手时,毛泽东急着回家,因为父母﹁给我做了两双鞋子,他们一定在等着我哩。﹂9三十二岁那一年,一九二五年,毛泽东对着湘江的烟波浩渺,一挥而写﹁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一九二六年二月,国民党领袖汪精卫支持毛泽东出任新成立的国民党农民运动委员会的委员,还兼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所长;在毛的主导下,讲习所开始到各个乡村去鼓动农民,成立﹁农民协会﹂,教导穷人起来斗争地主和富人,随着国民党的北伐军占领湖南,湖南的农民运动如野火腾空,一下燃烧开来。

  长沙的孩子在巷子里玩的时候,稚嫩的童音唱的歌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这首歌,六十年后的孩子也会哼,只是歌词不同,他们唱的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我和应扬坐在湘江的一叶小船上,老船夫把篙放下来,让船在湘江的水上自由漫荡。

  ﹁爸爸的自传说,﹂我问应扬,﹁他七、八岁的时候,常常跟着他妈到处跑,去听演讲、参加群众聚会什么的,还说,他妈到过上海纱厂做工。﹂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湘江水中,凉凉的,我想跟应扬求证的事很多。﹁祖母那么一个湖南的农村妇女,又不识字,怎么会去听演讲?怎么有能力在一九二七年从衡山这种乡下跑到上海纱厂去做工呢?﹂应扬回说,﹁因为奶奶参加了农民协会,她是共产党员啊。﹂我吓一跳,﹁奶奶在二○年代就加入了共产党?﹂﹁对,﹂应扬很稀松平常的样子,﹁她跟我说过,她去听毛泽东演讲,还带着七、八岁的爸爸。﹂

  ﹁啊?﹂我听呆了。

  ﹁毛泽东到衡山来对农民演讲,鼓动革命。祖母扛着锄头去听演讲,而且加入农民协会,跟群众闯进地主家里,打地主,她都做了。后来闹得太凶了,人家地主回头要来抓这些农民,党才协助祖母这些贫农逃亡到上海。﹂我明白了。

  一九二七年初,毛泽东到衡山一带实地考察了三十二天,结束以后提出了经典之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对湖南农民的打砸杀烧所作所为,是这么描述的:

  将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把你入另册!﹂向土豪劣绅罚款捐款,打轿子??土豪劣绅的家里,一群人涌进去,杀猪出谷。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动不动捉人戴高帽子游乡??10

  然后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这些农民做的,﹁好得很﹂,因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绝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

  扛着锄头的农村妇女,带着身边六、七岁的孩子,到广场上听毛泽东演讲。槐生,原来你也在那里。

  但是没多久,七岁的槐生,开始上学了。他没鞋子穿,打着赤脚走山路,只有在下雪的时候,妈妈给他纳好的粗布鞋,穿在脚上保暖。他每天要走好几个小时的山路,到湘江支流河畔的城南小学去上学。

  槐生开始识字,没多久就和一班极度贫穷但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们,一同读︽古文观止︾,清朗的幼童读书声,款款的湘楚之音,当农民荷锄走过河畔时,远远都能听见。

  11

  百叶小学

  家里常常没饭吃,正在发育的槐生,有时饿得晕眩,但是他不敢说——他知道在家里等着他的母亲,比他还饿。贫穷的孩子奇Qīsūu.сom书,太早学会体恤。

  后来,他常跟我们说,有一次,他放学回家,下大雪,冷得手发紫、脚抽筋,饿得发昏,跑了几里的结冰的山路回到家,一踏进门——我们,槐生在海岛长大的儿女们,就用混声合唱,充满嘲讽,回说——﹁你妈就拿出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我们的意思是,天哪,这故事你已经讲一万遍了,跟你求饶吧!

  但是槐生浑然不觉儿女的嘲讽,继续说,而且还站起来,用身体和动作来具体化当天的情景:

  ﹁我进门,妈妈站在那里,高兴地看着我,手里拿着那碗白饭,我心里想,平常连稀饭都不见得吃得到,今天怎么竟然有白米干饭。我就伸手去接,可是,因为眼睛被白雪刺花了,才接过来要放桌上就掉在地上了,哗一声打碎在地上??﹂

  我们像希腊悲剧合唱团一样插入旁白,﹁然后你妈就哭啦——﹂槐生沉浸在他紧密的记忆隧道里,接着说,﹁对啊,她误会我了,以为我生气,因为只有白饭没有菜,而且她自己一天都没吃,就为我省这一碗饭??﹂我们还要继续混声合唱,槐生已经泪流满面。他从西装裤袋里拿出他那一辈人会用的手帕——迭成四方块,印着格子的棉手帕。见父亲泣不成声,我们才住手,不吭声。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

  他每次从抽屉里拿出那双布鞋底来的时候,也哭。槐生这个独子,十五岁离家。那是一九三四年,正是︽衡山县志︾上说﹁饥民采野草、剥树皮、挖观音土充饥。秋,旱灾惨重,近百所小学停办﹂的那一年。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篓到市场去买菜,槐生看到火车站前面宪兵在招﹁学生队﹂,这半大不小、发育不良的十五岁的少年,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把扁担和菜篓交给龙家院同来的少年叫﹁冬秀﹂的,就两手空空地跟着宪兵走了。冬秀回来说,槐生冒充十八岁。六十年后,当我读到前辈作家王鼎钧的自传︽关山夺路︾时,我才能想象,喔,那一天,在衡山火车站,槐生大概看见了听见了什么。

  一九四五年,那时槐生已经是宪兵排长了,十九岁的中学生王鼎钧也聆听了一个宪兵连长的﹁招生﹂演讲。连长说,﹁宪兵是﹃法治之兵种﹄,地位崇高,见官大一级。宪兵服役三年以后,由司令部保送去读大学。︵连长︶很懂群众心里和演讲技巧,引得我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11入伍之后,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王鼎钧说,这是﹁以国家之名行骗﹂;以后的几十年中,他都无法原谅这场庞大﹁骗局﹂的制造者——国家。

  槐生脱离了民不聊生的家乡,没想到,在宪兵队里却同样吃不饱。每天饿着肚子上课、出操、打野外,地位﹁崇高﹂的国家﹁法治之兵种﹂满地找花生地瓜、偷野菜来充饥。有一次打野外回来,一半的人口吐白沫,晕倒在地上。

  槐生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九四九年,乘着一辆火车,路过衡山,匆匆要母亲来车站一会。十五岁离家的儿子,这时已经是宪兵连长,带着整个宪兵队,经过衡山但无法下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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