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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12)

  清晨七点半,幼稚园开门。零星几个小把戏就被爸爸或妈妈送来了。来得这么早,多半因为爸妈两人都得上班。陆陆续续的,孩子越来越多。安安通常九点才到,看他起得多迟。到九点半,大概所有的同学都到了,总共有廿个。

  到了之后做什么?洁西卡坐到早餐桌上开始吃妈妈准备好的面包和乳酪;桌上已经摆着牛奶和果汁。丹尼尔快步冲到积木毯上,开始一天的巨大工程;瑞莎乖巧地挨到克拉太太身边去,要了把小剪刀,动手做纸灯笼;路易和多莉正在角落里扮演医生和护士,多莉怀里抱着一个生病的娃娃,很心疼的样子;玩组合玩具的卡尔和汤玛士正在怒目相视,马上就要厮打起来;华安正从墙边玩具柜里抽出一盒拼图,今天早上,就从这个开始吧!

  “要来的孩子实在太多,我们校舍来不及建,所以,”园长正在向妈妈解释,“所以就挤了点。这个小班,现在一个老师带四十个孩子。”

  “我们校车一大早去巡回接小朋友,到校时间大约是早上八点。”园长指了指停车场上一列排开的娃娃车。

  “八点到了之后做什么呢?”妈妈细细地问。

  “八点到九点是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可以在操场上玩。九点开始上课——”

  “上课?上什么课?”妈妈诧异地问,她看见教室里三岁大小的孩子,好像坐都坐不稳的样子。老师声嘶力竭地在说什么,娃娃们有的在说话,有的在扭动,有的在发呆。

  “我们有认字课、美术、音乐、体育、算术,还有英文……早上三节课,每一节四十五分钟。”

  这岂不是正规小学了吗?妈妈开始担心起来:华安从来还没有经历过“组织”性的团体生活,他不曾排过队伍,不曾和小朋友动作齐一地对“老师”一鞠躬,不曾照固定位置“排排坐”过,更不曾上过所谓的“课”。在他的幼稚班上,小朋友像蜜蜂一样,这儿一群、那儿一串,玩厌了积木玩拼图,玩厌了拼图玩汽车,房间里头钻来钻去的小人儿,像蜜蜂在花丛里忙碌穿梭,没有一个定点。

  团体活动,倒也不是没有。譬如体育,孩子们学着翻筋斗、跳马、玩大风吹;譬如唱歌,孩子们围着弹吉他的老师边弹边唱;譬如画画,每个小人儿穿着色彩斑斑的兜兜坐在桌边涂抹。但是这些所谓团体活动,只不过是大家同时做同一件事情,并不要求规范和齐一。而且,不愿意加入的孩子尽可以独自在一旁做他愿意做的事情。

  “他甚至还没有上课和下课这种时间规范的概念——”妈妈似乎有点抱歉地对园长解释,“在德国的幼稚园里,孩子们只有一件事,就是玩、玩、玩……”

  正说着,老师带着小班萝卜头鱼贯而出。有些孩子们兴奋得控制不住,冲出门来,被园长一把逮住:“不可以!操场是湿的,今天不可以出去玩!”

  老师赶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小逃犯归队。走廊下,四十个小人儿手牵着手排成两列,等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操场那头正从滑梯上溜下来的华安;他的裤子和袜子早就湿了,妈妈知道。

  “小朋友,手拉好,要走了!”老师大声地发号施令。

  “去哪里呀?”妈妈惊讶着。

  “上厕所。”园长说。

  “集体上厕所?”妈妈呆呆地问。

  “对,”园长耐心地解释,“孩子人数太多,如果上课的时间里,一下去这个,一下去那个,没办法控制。所以每一个小时由老师全体带去。上课中途尽量让小朋友克制。”

  “哦!”妈妈心沉下来,这个,安安怎么做得到;他可是渴了就上厨房拿水喝、急了就自己上厕所、累了就到角落里自顾自看书的,他怎么适应这里空间、时间、和行为的种种规范?

  ※       ※        ※

  妈妈沮丧地走出“精英幼稚园”。她真想让她的宝贝经验一下中国的幼稚教育,不只是学习语言,还有潜移默化的文化传承,都是她想给予华安的,然而那时间、空间、行为的三重规格又使她忐忑不安:这真是三岁的孩子需要的吗?

  舅妈听了安妈妈的叙述之后,安慰着说:

  “没关系!在台北也有那种开放式的幼稚园,就和你说的德国幼稚园相似。不过很贵,听说平均一个月要四千多块。”

  妈妈傻了眼:“三百马克?”安安的幼稚园也只要一百马克,而台湾人的平均所得是西德人的二分之一不到,这幼稚园岂不昂贵得离谱?为什么呢?

  舅妈摇摇头,没有答案;她还没告诉妈妈,如果三岁的宝宝要加入儿童英语班、如果要加入天才钢琴班、如果要加入文豪作家班……她想想,算了算了,让妈妈和安安好好度假吧!

  神话·迷信·信仰

  安安踏进了一座庙,他的眼睛一亮。

  这是一个充满了声、光、色彩、味觉的世界。道士手中的铃“叮铃叮铃”地响着,嘴里喃喃地唱着说着,和一个渺杳的世界私语。身上的红袍耀眼似光,和神案前跳跃的烛火彼此呼应。

  那香啊,绵绵幽幽地燃着,青色的烟在清脆的铃声里穿梭着缭绕着上升。屋梁垂下金彩华丽的大灯笼,香烟回绕着灯笼。

  在回廊边的小厢房里,一个红袍黑帽的道士对着床上一套旧衣服作法。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和短裤,都是白色的。面容忧戚的家属靠墙站着,看着道士摇铃,吟唱——他用哭的声音唱着:

  “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

  道士拿着一个小碗,往旧衣服上喷水。

  安安紧紧牵着妈妈的手,问:“他们在做什么?”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        ※

  从另一个小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一个脑后束着发髻的老妇人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年轻的母亲一脸烦恼地站在一旁。道士手里拿着铃,在婴儿的头上不停地旋转、旋转……

  妈妈注意到那老妇人发髻油亮光滑,缀着一列润黄色的玉兰花,注意到那婴儿在苦热的七月天里密密包扎在厚毛毯中,孩子的脸红通通的,有点肿胀……

  安安仰脸问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        ※

  安安踏进了一座教堂,他的眼睛一暗。

  黑暗像一道铁做的闸门,一落下来就切开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外是阳光灿烂的广场。喷泉的水放肆地冲向天空,又恶作剧地垮下来,喷溅回地上。游人像鸭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张望,瞪着好奇的大眼,露天咖啡座上满满是人,大人喝着热腾腾的咖啡,小孩舔着黏糊糊的冰淇淋。一个披着金发的女孩闭着眼睛,拉着她的小提琴,大胸脯的鸽子展翅飞来,停在她的琴盖盒上。小提琴的声音真像森林里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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