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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16)

  安安蹙着眉尖,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妈妈则声音越来越小。

  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妈妈就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

  婆惜说,要我还你这个信不难,有三个条件:第一,你写张纸,任我改嫁。

  妈妈瞥了六岁的小男孩一眼,说,这一条没什么不对,就是离婚证书嘛!他们不再相爱了,所以要分开。

  安安点点头。

  第二条,我头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写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嗯,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条也不过分,财产本来就该夫妻共有,分手的时候一人一半,对不对?

  安安点点头,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这样。”

  第三条,梁山泊送你的一百两金子要送给我——这,就太贪心了,你说呢?

  安安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对,好贪心的女人!”

  宋江来掀被子,婆惜死不让,抢来抢去,拽出一把刀子来,宋江就抢在手里,婆惜见刀就大叫“黑三郎杀人啦!”叫第二声时,宋江——

  妈妈住了嘴,眼睛盯着书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娘颈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几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怎么样了妈妈?”

  哦——嗯——嗯——宋江一生气就把婆惜给杀了。妈妈说,匆匆掩起书,然后,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觉了。

  “妈妈,宋江也是个好汉吗?”灯关了之后,黑幽幽里安安发问。

  妈妈将他被角扎好,亲了下他额头,轻声说;“他不是好汉,好汉不杀人的。睡吧!”

  “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个都是好汉呀?!”安安不甘心地踢着被子。

  “拜托——”妈妈拉长了声音,“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明天真是一眨眼就到;妈妈坐在儿子床头,眼睛盯着新的一段发呆。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肮膊,扯开胸膊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膊,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后来,妈妈喝了一口水,说,因为潘金莲害死了武大,所以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了潘金莲,也上山做强盗——呃——好汉去了。我们跳到第廿八回好吗?

  武松被关着的时候,有个管营,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给他送酒送向来。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管营在快活林开个酒肉店,利用牢房里的囚犯当保镖、打手,过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许可才能去做生意,“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两三百两银子……”

  妈妈顿了一下,心想,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党在索取保护费吗?

  管营的生意坏了,因为有个傻大个儿,外号叫蒋门神的,功夫比他还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抢去了。所以武松非帮忙不可。

  “这就是为什么管营每天给武松送酒送肉!”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

  安安带着期待的兴奋,问:“那武松去打了吗?打了吗?”

  武松就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闯到蒋家酒店,把蒋门神的酒店打个稀烂,把蒋门神打个半死……

  “不行!”妈妈突然“叭”一声盖上书,神情坚决,站了起来,“安安,这武松简直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他根本不是英雄,水浒传我们不读了,换换换!换书!”

  安安苦苦哀求,做妈妈的不为所动,不知道在对谁生气似地关了灯,走出了房门。

  藉口还在找书,妈妈有好几个晚上没说书。有一天下午,妈妈坐在二楼书房里写什么东西,耳里忽有忽无的听着窗下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突然,她停下笔来,孩子们似乎在和过街的老人谈话,其中有安安的声音,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是孩子们和过街的老人交谈的叽叽喳喳声。重复几回之后,妈妈实在好奇了。她趴在窗上,伸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六岁的安安和对门五岁的弗瑞弟,各人手里挥舞着用竹竿和破布扎起的旗子,站在人行道的两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蹒跚而来,两个小男孩拦在她面前,把旗子交叉,挡着路,安安用清脆的德语说:

  “嘿!过路的客人,留下买路钱!我们兄弟们需要点盘缠!”

  老妇人呵呵呵笑起来,说:“哎呀!光天化日之下碰到强盗!我没有钱,可是有巧克力,行不行?求求你们!”

  两条好汉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老妇人枯槁的手臂伸进菜篮子里。

  “好,放行!”安安威武地施发口令;两支旗子撤回,让出路来。

  这条街的一端是个老人院,另一端是个超级市场;安安显然专找老人下手。

  在两个强盗尚未来得及逮到下一个老人之前,妈妈已经离开了窗口,赤脚飞奔下楼,夺门而出气急败坏地,正要破口大骂,安安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一边挥舞着旗子,一边大声说:

  “妈妈妈妈——你看你看,我们打家劫舍了好多巧克力;弗瑞弟也有功劳……”

  一只老鼠

  星期天早餐桌上,穿着睡袍的妈妈喝着咖啡,眼睛盯着桌上摊开的报纸。

  “得——得——蒙——”

  安安挤在妈妈身边,用手指着报上的字,“得——蒙——斯——斯——”

  “你挡着我了,安安!”妈妈试图把安安推开。

  “妈妈,”安安眼睛一刻不曾离开手指按着的那个字,“妈妈,得——蒙——斯——特拉——特拉——熊是什么?”

  “哦!”

  “Demonstration,”妈妈说,“是示威游行。”

  “你可以让我安静地看报纸吗?”

  “卡——卡——皮——土土土——拉——”安安根本没听见,他的手指和眼睛移到另一块,“卡皮土拉——拉熊——是什么?”

  “Ka-pi—tu—la—tion,”妈妈说,“是投降的意思。”

  “哥——哥——匪——”不等他念完,妈妈已经把报纸抽走,躲到厕所去了。

  这是安安最新的游戏,自今年八月上小学以来。坐在餐桌上,他的眼睛盯着桌上的果汁盒,“欧——润——精——沙——夫——特——啊,柳丁汁。”结结巴巴的,很正确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发音。走在马路上,他看着身躯庞大的公车,“孤——特——摸——根——啊——”他恍然大悟地惊喜:“早安嘛!”家中有客人来访,他紧迫地盯着客人的胸部,两眼直直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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