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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安德烈_龙应台/安德烈【完结】(17)

  一个只有2万人口的小镇克伦堡,听起来好像会让你无聊死,尤其对我们年轻人,可是,我觉得它是“家”,我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眷恋。人们可能会以为,这么小的小镇,文化一定很单调,里头的居民大概都是最典型、最没个性、最保守的土德国人。其实正好相反,克伦堡国际得很。就拿我那三个最好的朋友来说吧,你或许还记得他们?

  穆尼尔,是德国和突尼斯的混血,生在沙特阿拉伯,然后在杜拜、突尼斯长大。佛瑞弟,跟我“穿一条裤子”的哥儿们,是德国和巴西的混血,除了德语之外,会讲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法语和英语。大卫一看这名字你就知道他是犹太人。大卫的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以色列人,所以他也会说意第绪语。然后是我自己,是德国和台湾的混血。我们四个死党走上街时,简直就是个“混血党”。但是你要知道,我们在克伦堡一点也不特别,我们这样的背景几乎是克伦堡小镇的“典型”。死党外一圈的好朋友里面,我用手指可以数出来: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土耳其人、西班牙人、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韩国人……当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确实有时候会引发争执,但是大部分的时候,“混血儿”和“混血儿”之间还处得特别好,特别有默契。

  譬如说,我们随便到一个空的足球场,准备踢球。不管认不认识,人数一够,就开始组队比赛。几乎每一次,会自然而然分成两队:德国队和国际队。凡是有国际背景的就自动归到国际队去了。这和种族主义没任何关系,大家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玩。我自己从来没有因为我的中国血统而受到过任何歧视。而且,我们常常开种族差异的玩笑。

  昨天我和佛瑞弟,还有佛瑞弟的金发女朋友一起看足球赛。刚好是巴西对阿根廷两个不共戴天的世仇。佛瑞弟当然很激动地在为他的巴西队加油,我就故意给阿根廷队加油。足球赛一定会引发政治和文化的冲突的,很快我们就变成真正在争吵,到底是巴西人还是阿根廷人比较傲慢、愚笨、丑陋等等。吵到一半,佛瑞弟的女朋友好奇地问:“如果你们两个人都是纯粹德国人的话,会怎么样?”

  我们愣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那我们会闷死,跳楼算了。”

  多国文化,就像汤里的香料,使生活多了滋味。

  我马上要去香港了,那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世界。我发愁的是,我怎么跟我的克伦堡朋友们说再见?我怎么跟10年来都是我生活核心的好友说再见,而心里又知道,人生岔路多,这种再见很可能是永远的?甚至那些你没有深交、但是很喜欢的人,你还没有机会去告诉他们你对他们的好感,以后,他们将从你的人生完全地消失。我感觉一种遗憾。你或许会说,安德烈,人生就是这样,一条线往前走,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遗憾,不舍。

  所以我坐在这阳台上,细细回想我们共有的美好时光,把回忆拥在心里,往前走,但是知道我来自哪里。

  安德烈

  十七、你是哪国人?

  背影

  安:

  我也听过一个尼加拉瓜人这样讲阿根廷人:在酒馆里,一个尼加拉瓜人问另一个尼加拉瓜人:“Ego是什么?”被问的人答道:“就是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一个小阿根廷人。”旁边一个阿根廷人听到了,站起来粗声质问:“你说‘小’阿根廷人,什么意思?”

  你不用道歉,我明白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个阶段,早就过去了。父母亲,对于一个20岁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栋旧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为你遮风挡雨,给你温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会和房子去说话,去沟通,去体贴它、讨好它。搬家具时碰破了一个墙角,你也不会去说“对不起”。父母啊,只是你完全视若无睹的住惯了的旧房子吧。

  我猜想要等足足20年以后,你才会回过头来,开始注视这座没有声音的老屋,发现它已残败衰弱,逐渐逐渐地走向人生的“无”、宇宙的“灭”;那时候,你才会回过头来深深地注视。

  你毕业了。好几个镜头重叠在我眼前:你从幼儿园毕业,因为不了解“毕业”的意思,第二天无论如何仍旧要去幼儿园。到了那里一看,全是新面孔朋友全不见了。你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又不愿离去,就站在那门口,小小的脸,困惑、失落。“他们,”你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然后是上小学第一天。老师牵起你的手,混在一堆花花绿绿、叽叽喳喳的小学生里,你走进教室。我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你的背着书包的背影。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一刻里我就已经知道:和你的缘分,在这一生中,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离开,对着你的背影默默挥手。以后,这样的镜头不断重复:你上中学,看着你冲进队伍,不再羞怯;你到美国留学,在机场看着你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插,等着你回头一瞥,你却头也不回地昂然进了关口,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毕业,就是离开。是的,你正在离开你的朋友们,你正在离开小镇,离开你长大的房子和池塘,你同时也正在离开你的父母,而且,也是某一种永远的离开。

  当然,你一定要“离开”,才能开展你自己。

  所谓父母,就是那不断对着背影既欣喜又悲伤、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

  土地

  你有一个“家”,而这个“家”是克伦堡小镇,安德烈,这不是偶然的。这要从你的母亲开始说起。如果你用英文google一下你母亲的履历,你会发现这么一行描述:“生为难民的女儿,她于1952年出生在台湾。”难民,在英文是“庇护民”(refugee),在德文是“逃民”(Flüchling)。所谓“逃难”,中文强调那个“难”字,德文强调那个“逃”字。为了逃离一种立即的“难”,“逃民”其实进入一种长期的、缓慢的“难”摒弃了乡土、分散了家族、失去了财产、脱离了身份和地位的安全托付、被剥夺了语言和文化的自信自尊。“逃”,在“难”与“难”之间。你的母亲,就是20世纪的Diaspora的女儿。

  所以她终其一生,是没有一个小镇可以称为“家”的。她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每到一个小镇,她都得接受人们奇异的眼光;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熟悉了小镇的气味,却又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她是永远的“插班生”,永远的new kid on the block。陌生人,很快可以变成朋友,问题是,朋友,更快地变成陌生人,因为你不断地离开。“逃民”被时代的一把剑切断了她和土地、和传统、和宗族友群的连结韧带,她漂浮,她悬在半空中。因此,她也许对这个世界看得特别透彻,因为她不在友群里,视线不被挡住,但是她处在一种灵魂的孤独中。

  她给你一个家,深深地扎在土地上,稳稳地包在一个小镇里,是因为她希望你在泥土上长大;希望你在走向全球之前,先有自己的村子;希望你,在将来浪迹天涯的漂泊路途上,永远有一个不变的小镇等着接纳你,永远有老友什么都不问地拥你入怀抱。她不要你和她一样,做一个灵魂的漂泊者那也许是文学的美好境界,却是生活的苦楚。没有人希望她的孩子受苦,即使他可能因为苦楚而成为比较深刻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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