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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安德烈_龙应台/安德烈【完结】(30)

  腻死了

  你说的Sound of Music那场演出,天哪,我当然记得。我对音乐剧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这个什么“仙乐飘飘”或“真善美”我在德国时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们3个人中场就坚决要走,实在是因为受不了了。先是奥地利的“传统服装”,然后是奥地利“山歌”,然后是“小白花”所谓“民谣”,到后来连纳粹都上戏了,实在是到了忍受底线。我也记得你问我们“为什么”,我也记得我们的回答:一个人能够吞下Kitsch的量是有限的!这个百老汇剧把德国和奥地利的刻板印象发挥到极致,加“糖”到极致,我们快“腻”死了。

  我们的反应其实不难理解。你想想看,把扮演中国人的演员放到舞台上,让他们戴上斗笠,画上两撇山羊胡子,裤管卷起来,站在水稻田里,然后让他们站在那里唱美国人听起来貌似中国歌的Ching-Chang-Chong,请问你能不能连看两个小时这样的表演?你保证中场不离席?

  Kitsch排名前十大

  艺术和Kitsch之间的界线确实是模糊的,我其实没有资格判断,算了,不跟你和稀泥。他妈的妥协。我就清楚给你一个我心目中的“Kitsch排名前10大”清单吧!

  一、The Sound of Music音乐剧,我此生绝不再看此剧。

  二、磁器小雕像——尤其是带翅膀的天使。

  三、(自从我来到亚洲之后)毛产品——包括带红星的军帽、写“为人民服务”的书包,尤其是以毛主席的一只手臂作为指针的各类钟表。

  四、任何展示“爱国”的东西——尤其是美式的,含老鹰、星条、着制服的士兵等。

  五、任何展示“宗教”的东西(你记得常常来按门铃向我们宣教的那些什么什么“见证”的女人吗?对,我指的就是她们拿出来的文宣品,永远印着一个耶稣被一群肤色有黑有白的“多元文化族群”的小孩所围绕。)

  六、受不了的“搞笑”恤衫——Smile if you are horny,Fill beer in here,我很烦,群众总是蠢的……如果还要我看见一个人穿着警察的恤衫而他其实不是一个警察,我就想逃跑。

  七、励志大海报及卡片——这种海报,一定有美丽的风景,宁静的海啦,山啦,森林小径啦,一定框个黑边,然后写着大大的主题:智慧,诚实,毅力,有恒,爱心……

  八、电视里头的肥皂剧,还有电视外面真实的人,可是他以为自己的人生是电视里头的肥皂剧——包括譬如你一定没听过的“OC←”。这是全世界最流行的青少年肥皂剧之一,演一群有钱到不知道自己流油的加州少男少女。

  九、美国乡村歌曲——甜到不行。

  十、你对我和菲利普的爱——母爱绝对是Kitsch……唉(叹)

  你的安德烈

  三十一、两只老虎跑得慢、跑得慢

  你真的“平庸”吗?其实要看你让自己站在哪一条跑道上。如果你决定作那清晨散步的人,怎么会有“平庸”的问题呢?会不会你的气定神闲,你的温和内敛,你的沉静谦逊,反而就是你最“杰出”的人格特质呢?

  “失败课”必修

  亲爱的安德烈:

  从电邮里得知你争取交换留学“落榜”了。我楞了一下。嗄?你“失败”了?

  第一个念头:你失去了一个交换学习的好机会,太遗憾了。第二个念头:二十一岁的你是否明白,你已经进入了人生竞争的跑道,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第三个念头:嗯……你不说,但是一定很伤心。

  “在人生竞争的跑道上,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我细细咀嚼著这句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好像考卷打开猛然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全新考题,一时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想起一件往事。你十岁那年进入初中时,我收到一纸学校的来信,让家长带新生去做音乐测验。匆匆读一下来信,我就带你去了。音乐教室里头传来钢琴咚咚的声音。我们坐在门外等候,你害羞地依着我。门打开,一个一脸雀斑的小男生跟着他的母亲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琴谱。

  轮到我们走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音乐老师坐在钢琴旁。

  他问你是否要弹钢琴。你低着头看地板,摇头。

  你有学钢琴,但是你知道自己有多差。

  他问你是否要拉小提琴。你低着头看地板,摇头。

  老师说,“那……会唱歌吗?”你又摇头。

  老师耐着性子说,“那……就唱《两只老虎》吧。”他转向钢琴。

  你小小的脸涨得紫红,转过来看我,眼睛带著求饶的哀苦。伴奏的琴声响起,你不得不张开嘴,开始喃喃唱,两只老虎……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太紧张,因为太没有信心,唱出的声音就像用指甲逆向去刮刺黑板一样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的声音忽高忽低,一下子又突然断掉,甚至连《两只老虎》的词,都忘了一大半。那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老师终于把钢琴盖关上,缓缓转过来,看著我们,带著一种奇怪的表情。

  你站在那里,小小的瘦弱的身躯,低著头,在那巨大而空荡的教室里。

  回家后,我再把学校的信拿出来细读,才发现,那信是说,如果你认为你的孩子有“特别杰出的音乐天分”,请来试音,可以参加合唱团或管弦乐团。

  天哪,我做了什么?

  安德烈,你是否要告诉我,因为MM的过失,你从十岁起,就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失败”,知道“Loser”的味道不好受?你又是否学习到,如何做一个有智能的失败者,如何从四脚朝天、一败涂地的地方,从容地爬起来,尊严地走下去?

  哪个学校来的笨蛋

  我的“失败启蒙”是何时开始的?

  MM在台湾乡下长大,第一次进入一个大城市的所谓“好”学校,是十四岁那一年,从苗栗县转学到台南市。苗栗县苑里镇是个中型的农村;它的初中,校园四周全是水汪汪、绿油油的稻田和竹林密布的清溪水塘。我们习惯赤脚在田埂间奔跑,撩起裤管在湍流里抓鱼。体育课,不外乎跑几圈操场、打篮球、玩躲避球——就是一个人站在中间让人家用球丢你,丢中了你就出局。在操场上奔跑时,你的眼角余光看得见远方水光的流转,雪白的鹭鸶鸟像长腿的芭蕾舞女一样在水田上悠悠地飞起。天空那么大,山显得那么小。青草酸酸多汁的气息、斑鸠咕咕温柔的叫声,总是和体育课混在一起的背景。

  然后转学到了听说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台南市中。校园很小,树木很少,操场被建筑物紧紧包围。第一天上体育课,我看见各种奇奇怪怪的“器材”,很长很长的竹竿、很重很重的金属球、酷似海里插鱼的枪等等。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也没一个人认识我。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呆呆站出去,茫茫然,不知要干什么。体育老师指著地上画好的一个白圈,要我站进去——就是画地为牢的意思。他要我拾起地上一个金属球,要我拿起来,然后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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