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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与小人_龙应台【完结】(26)

  迎面而来一团摇摇滚滚的黑毛,“狗狗”,不能不打招呼。对街窗台上 一只伸懒腰的猫咪,转角处一片山坡,山坡上低头吃草的花白乳牛,脖子上 系着铃铛,叮铃叮铃在风里传得老远老远所以一路上,妈妈推着车,安安忙 着观望,两个人有很多话要说。

  “安安,听,教堂的钟声??”妈妈慢下脚步。

  “钟声——叮当叮当——”安安愉快地说,脸庞转向教堂的方向。教堂 在山的那一边。

  “花,花——”小手指着路边的花丛,“红色的!”妈妈低头看看,花瓣 上还沾着晶亮的露水,“不是,安安,这花是黄色的。”安安点点头,努力地 说:“嗯色的,嗯色的!”75“什么颜色,安安?”安安顿了一下,含糊过去: “嗯色的!”“胡说八道!”妈妈拿野花敲敲他头,说,“那是蓝色的,跟天空 一样,你看!”安安抬头,突然大叫:“Bird!”一只海鸥滑翔过淡青的天空。

  跟迎面而来的邮差打过招呼之后,一转弯就是苹果园了,苹果树下乳 牛正在打盹。

  “苹、狗、牛、树。”安安一个一个仔细而认真地打招呼,“草、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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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烟囱、脚踏车??”上一个坡,“鹿鹿、青花、老公公??”“青花” 是青蛙,“老公公”是个陶做的长胡子妖精。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猫川幼儿园。妈妈温柔地把安安抱下车来,亲 吻着他的脸颊说:“小朋友,再见,去和昂弟玩,要乖。”安安牵着幼儿老师 的手,看着妈妈推动脚踏车;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妈妈, 乖!”

  黄昏

  秋天的黄昏,叶子铺得满地,厚厚一层美丽的金黄。空荡荡的枝桠映 着清冷的天空,彩霞的颜色从错综的枝桠缝里透过来。小河的清水流着凉凉 的声音。

  妈妈骑车载着华安往回家的路上,看见一道古旧斑驳的小木桥,横枕 着悠悠的流水,心里有点凄凉,于是侧脸对华安说:“小桥——”“小桥——” 安安用脆脆的声音回答。

  “流水——”“游水——”“人家——”“鸭鸭——”“古道——”“五道— —”“西风——”“蜜蜂——”“瘦马——”“狗狗,妈妈你看,狗狗——”

  ※※※

  脚踏车上两个影子,沿着小河渐行渐远,渐渐融入了天的颜色,就看 不见了。

  龙

  与宇宙惊识的安安,不足两岁,却有着固执的个性,他很坚决地要知 道这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名字。四只脚、一身毛、会走动的东西叫 “狗狗”, 但是,同样四只脚、一身毛、会走动的东西,如果耳朵特别尖、鼻子特别尖, 就叫 “狐狸”。比较小,叫出来的声音是妙呜妙呜的,就叫做 “猫咪”。

  有时候,安安从妈妈那儿却得不到答案。他肥肥的手指指着书上画的, 仰脸热切地问:“什么?”妈妈凑近书本,看了又看,说:“不知道哩!老天, 怎么有这样的东西!”安安不太高兴了,手指固执地停在那里,带点责备口 气地,大声说:“妈妈,什么?”妈妈只好又低下头去细看。这个东西,有 老虎的头、狗熊的身体、豹子的脚。汉声出版的小百科用各种插图来解说动 物演化的过程。这不是两岁孩子的书,但里面图画很多,小安安认为整套书 就是为他画的,每天都要翻翻摸摸。书本立起来有他一半高,精装封面又特 别沉重,他总是费尽力气,用陶侃搬砖的姿态把书从卧房抬到客厅里去,气 喘喘地。书摊开在地上,安安整个人可以趴在上面。

  “好吧,”安安的妈妈不得已地说,“这东西叫做怪物。”“外物!”安安慎 重地重复一次,满意地点点头。翻过一页,又指着书上一个角落,“妈妈, 什么?”妈妈一看,是个猪头象身的东西,她忙站起身来,说:“怪物,宝 宝,都叫怪物。

  你来喝杯热牛奶好不好?还给你加阿华田?”

  ※※※

  有时候,妈妈发觉,在将宇宙介绍给安安的过程里,有许多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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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曲折。三个月前,妈妈带着安安来到台北的龙山寺前,庙廊柱子上盘着一 条张牙舞爪的龙,长长的身躯绕着柱子转。安安指着龙突出的彩眼,惊喜地 扯扯妈妈的裙角,“妈妈,什么?”妈妈蹲下来,牵起安安的手,伸出去, 让他触摸龙的身体,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是龙,宝宝,这是龙,说, 龙——”安安很清晰地重复:“龙”。

  庙里的烟火薰香像飘渺的游丝一样飘进妈妈的鼻息。她觉得意犹未尽, 好像除了介绍 “龙”的名字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话忘了说,好像让华安认识 “龙”与介绍他认识“狗狗”和“狐狸”不是同类的事情。究竟妈妈还想说 什么呢?她一时自己也想不起来,只突然听裙边仍旧在仰头凝视的安安说: “龙,好大!”※※※

  回到欧洲,当然就看不到龙了。可是有一天,在电车里的安安突然对 着窗外大声喊:“龙,龙,妈妈你看——”电车恰好停下来,妈妈赶快望出 车窗,窗外是深秋萧瑟的街道、灰沉沉的屋宇、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行 人大衣。唯一的色彩,是一条近一百公尺长的彩带,结在枝骨峥嵘的行道树 上,大概是准备迎耶诞节的彩饰。妈妈突然明白了:小安安以为任何长条的 东西都叫做 “龙”。

  “不是的,安安,”妈妈说,“那是一条彩带,不是——”话没说完,刮 起一阵秋风,鲜红的彩带在风里波浪似地翻滚起来,此起彼落,妈妈一时呆 住了,她以为自己在看一条春节鞭炮声中的五彩金龙——谁说这不是一条龙 呢?回到家里,妈妈一头栽进厨房里,说是要给安安做鱼粥,“常吃鱼的小 孩聪明。”她带点迷信地说,一面开始切姜丝。

  安安 “噔噔噔”跑进他自己的房间,放眼巡视了一下自己的各种财产, 那包括毛线绒的兔子、乌龟、狗狗、公鸡、狗熊??还有会讲话的玩具鸟、 会哭的黑娃娃、会奏乐的陀螺,还有可以骑的三轮车、爸爸自己一岁时摇过 的木马、装着喇叭的卡车??当然,还有一箩筐的小汽车。

  “哗啦”一声,厨房里的妈妈知道安安已经选定了他要玩的,他正把一 箩筐的汽车倾倒在地上。

  妈妈一边切胡萝卜一边不自觉地哼着歌,一边当然是竖着一个耳朵侦 测安安的动静,她自己不喜欢吃胡萝卜,可是从来不放过任何让华安吃胡萝 卜的机会。

  “吃红萝卜眼睛好,”妈妈想着,突然发觉自己在哼的曲调是 “咕哇呱呱 呱呱呱,就是母鸭带小鸭——”她停下刀来,觉得有点恍惚:奇怪,以前自 己常哼的歌是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现 在怎么哼起这个母鸭调调来? “妈妈,你看!”华安兴奋地冲进厨房,拉起 妈妈湿淋淋的手,“来!”妈妈另一只手还握着菜刀,跟着华安进了房间。地 毯上是华安的车队:卡车、吉普车、巴士、摩托车、旅行车、拖车??一辆 接着一辆,紧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长条,从墙脚延伸到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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