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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31)

  性心理学使周作人看到了艺术批评的新的视角。蔼理斯的文学批评中的有鲜明个性的地方,其实也是他心理学思想中最迷人的地方。借助蔼理斯的理论,周作人在文学批评中对个性主义给予了高度赞扬。他礼赞人的性情的描写,为青年人的情诗公开辩护。谈到汪静之的《蕙的风》时,他说:

  静之的情诗即使艺术价值不一样(如胡序里所详说),但是可以相信没有“不道德的嫌疑”。不过这个道德是依照我自己的定义,倘若由传统的权威看去,不特是有嫌疑,确是不道德的了。这旧道德上的不道德,正是情诗的精神,用不着我的什么辩解。……所以见了《蕙的风》里的“放情地唱”,我们应该认为诗坛解放的一种呼声,期望他精进成就,倘若大惊小怪,以为“革命也不能革到这种地步”,那有如见了小象还怪他比牛大,未免眼光太短了。[5]

  我觉得,“五四”初期的文学批评中,周作人的文字是有异常的魅力的。他为郁达夫的《沉沦》、汪静之的《蕙的风》主持公理,驳斥道统学家的旧调,功不可没,对诗风的常态发展,贡献颇大。他不是从德国古典哲学的角度来阐释艺术要义,而靠的是性心理学家那里延伸出来的朴素的人道观,来对抗压抑人性的旧道德。这声音,是动人而充满人情的。读周作人关于文学批评的文章,常让我想起蔼理斯的文学批评视角。周作人是按照“老师”的思路,来认识艺术世界的。“五四”前后他诸多的品评作家的随想录,大多以性心理学的角度为基点,文章如行云流水,诉心中欲说之言,不吞吞吐吐,直陈人道的观点,肯定艺术中的人的合理的欲求。在周作人看来,人是生命的一种,是有情有欲的动物,只要这种情欲不危及他人,互相有利,便不算非道德的。他曾认真地译过蔼理斯的《论左拉》,那是篇很精彩的批评文字。蔼理斯深入地探讨了左拉的艺术精神,从社会生活、习俗、人性等角度,勾勒了左拉世界迷人的图景。《论左拉》中的心理分析的段落是令人难忘的,他解释左拉性格的形成原因,显示了作为心理学家的蔼理斯高超的才能。而他为左拉小说中性欲描写所做的辩护,亦格外具有精神的穿透力。这种思想,自然也渗透到了周作人那里。读过了《论左拉》,再看看周作人写下的《情诗》、《沉沦》等,便可见到内在的联系。周作人不是从天启的神谕和先验理念解释人,而是从肯定人欲的角度,来确立人的价值。不是从史密斯和鲁迅的那种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对比中,拷问中国人的气质中非人道的东西,而是从人类的天性中去体悟中国文化落后的根源。鲁迅后来热衷于哲学、社会学,接触马克思主义美学,而周作人拒绝理性思辨,视野一直放在人的自由主义的解放中,实在是一种必然的结局。这其中,蔼理斯的作用,大概依然存在。周作人不止一次地提及过他的“老师”的这段话:

  我很明白有许多人对于我的评论意见不大能够接受,特别是在末册里所表示的。有些人将以我的意见为太保守,有些人以为太偏激。世上总常有人很热心的想攀住过去,也常有人热心的想攫得他们所想像的未来。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间,能同情于他们,却知道我们是永远在于过渡时代。在无论何时,现在只是一个交点,为过去与未来相遇之处,我们对于二者都不能有何怨怼。不能有世界而无传统,亦不能有生命在而无活动。正如赫拉克莱多思在现代哲学的初期所说,我们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虽然如我们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息的回流着。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闲静的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的奔上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们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历程即实现在我们身上。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把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思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持火把,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会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手内,那时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许多年后,周作人始终自觉或不自觉地恪守着这一人生理念。他不轻信一切外在的玄学,对社会诸思潮兴趣淡漠,从蔼理斯的语言中,都多少可以找到某种依据。当周作人以此为武器,去抨击旧传统时,他的思想是十分深刻的,其人道感也显得格外厚重。可对社会政治的渐渐回避,对人生的另外一隅——社会变革——缺少热情,他的殉道感就自然消失了。过于坚守自我,使他的个性也散出异样的色彩来,我常常被他的这一悠然的态度所感动。然而,不对,不久便发现,与鲁迅比,他对人的进化与“被近代化”的理解,似乎还是缺少了些什么。

  “五四”那代人,在对域外文明的吸收上,是十分庞杂的,由于每个人的知识背景、留学国度、个性气质的不同,对“近代文明”的解释,便各有了差异。我翻阅周氏兄弟早期的文章,常想到:在对中国古文明负面因素的理解上,两人有相近的体验,自不必言,其深刻性,亦为同代人中所少有。但在具体运用外来思想的方式方法上,即对人的问题的思考视角上,却殊不相近,这里可探究的因素,确是很多的。

  周氏兄弟早期都相信进化论。周作人对达尔文的理解,受其兄的影响,他自己也曾谈及过。但为什么鲁迅由进化论而尼采而史密斯而弗洛伊德,最后接近马克思主义美学,周作人却由进化论、性心理学、文化人类学而最终趋于希腊文化与古中国文化?仅仅以个性气质来解释,恐难以成立,其中深刻的文化隐喻,我们一时还难以说清。但它对后人的诱力,显然是巨大的。实际上,中国近代文人的文化性格,大致便呈现出两种路子。鲁迅为一种代表,周作人也算一种类型。他们二人,实际上已成了现代文人的两种精神范式。

  鲁迅早年是以进化论的角度来看世界的。《热风》时代的作品,便多有这样的声音。进化论的立足点,是把人看成物种的一类,是生命,它不类属于神,而系自然界的一部分,这是还原的理论,即把人由神和封建皇权意识中,解放到自然的原态里。《生命的路》谈的便是这一问题。《随感录》中许多激昂的声音,便是以进化反对复古的呐喊。如今读来,依然动人不已。周作人那时对封建旧文化的批判,也是毫不留情的。他所操持的理论,不仅仅是进化论,而更主要的,还是在日本时接受的性心理学。周作人是从生命自身合理的欲求来解释人生与社会的。他觉得人的解放,关键要发现人自己,自己属于什么。所以《人的文学》指出:“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该完全满足。凡有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该排斥改正。”这一观点,与鲁迅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便说过:“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相近的观点,是兄弟二人在“五四”时期并肩作战的基础,也是两人价值思想的源泉。从生命价值的角度出发,去认识世界,感知世界,那思路,便必然与传统国粹主义、保守主义有了截然的不同。“五四”的所有反传统的启蒙文字中,周氏兄弟的,是十分突出的,虽不像陈独秀、胡适那样以理论构架而显示其风骨,但就人的问题的实质上,两人是平易而又深刻的。这是两人相同的一面。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的姿态是呐喊式的,苦诉式的,但并不布道,其声音苍凉低婉,多压抑之状;周作人却仿佛一个智者,在平易地宣讲主义,注重的是道理。《人的文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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