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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118)

  ——“想回福冈去了。”

  ——“就要回福冈了吗?远远跑来一趟又空跑回去,真是替你过意不去。”

  ——“多谢你,房子找不着也没办法呢。”

  当他们在对谈的时候,一位劳动者擦身走过,卖菜的叫着他,说起爱牟要找房子的事情来。

  ——“要大的呢,还是要小的呢?”工人说。

  ——“大小都不论,我家里有两个大人,三个孩子。”

  ——“那么我倒有一家新房子,我是想招长租的,所以还留着没有租出去,你跟我去看一看罢。”

  他听见是新房子早欢喜得出乎望外了。他很感谢那位卖菜的老妪,很想送她几角钱,但他又怕把她的好意玷污了。他索性只多道谢了几声,便跟着工人去看新房子。

  一围蒙茸的竹薮中开出一条小径来,工人从这儿走进去了。一面走一面说着:“房子便在这里面了。但是竹薮并不甚深,从外面看去,却谁也看不见有什么房子。”他心里早有几分怀疑了。小径走了一个转折,果然显出了一家新屋。但是这全屋的体积怕只有一丈见方的光景。孤独的一间房子,好象一只鸟笼。——假如这个形容是太夸大了时,可以说抵得过一张旧式的中国床,抵得过日本平常人家的一间柴房。什么也没有,连厨房也都是露天的。

  “这怎么能够容得下五个人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工人在说,每月还要十五块钱的租金。他觉得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西装吗?”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

  ——“那回唐津的那位阔妇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装的。”

  ——“但是这回可不灵了。”

  ——“这回怕是帽子误了事。”

  两只活蚊麈还是幽幽地在电灯光下对话。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买一顶帽子呢?”

  ——“不好买得。买夏季的太迟,买秋季的又太早了。”

  ——“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太迟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啪的一声又打死了一个蚊子。

  第三章 流氓的情绪

  他一面走,一面计算起他的儿们随着他漂流过的次数。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四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他的舌尖轻率地把这“流氓”两个字卷出了。豁然间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

  ……流氓……流氓……流氓……

  这是一个多么中听的音乐的谐调,这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诗的修辞哟!

  淡白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啊,这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尽态地表现出来了。

  ……流氓……流氓……流氓……

  有闲有产的坐食的人门,你们那腐烂了的良心,麻木了的美感,闭锁了的智性,岂能了解得这“流氓”二字的美妙吗?

  ……流氓……流氓……流氓……

  啊,你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我要把你来加在我自己的头上,加在我妻儿们的头上。

  啊,流罢,流罢,不断地流罢,坦白地流罢。没有后顾的忧虑,没有腐化的危机。

  山谷中奔波着的响泉,直流向晨光中的大海……

  ——“呜呜呜呜呜呜……”

  ——“哦,火车到了,快走快走!”

  下篇

  一

  夕阳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皑皑的白石间扬着欢迎的声浪奔腾而来。戴着青翠的寒林、鲜红的石蒜、金黄的柿子的两岸高山,也一进一退在向人点头微笑。

  一部汽车沿着江的北岸徐徐而上。仅能容得两部汽车并肩而过的山路,一面临江,一面依着崖壁。崖头处处有清泉迸出,在细涧中潺湲;涧里的茑草开着一片鲜润的红花,便是遭人忌厌的紫色的蓟团也表现着一种渊深的净美。白色的或粉红色的萩花,樱桃实般的茨子,红得惊人的山楂,时而从崖上低垂下来,在汽车头上爱抚。

  这是山中人回山的时候了。有的牵着空马车,有的肩着囊袋,静悠悠地好象在梦中行走着。

  汽车的喇叭声从背面把他们的清梦惊醒了,他们忽然仓皇起来,忙着向路边避让。等待汽车过后,司机向他们道谢几声,梦境又依然继续着了。

  这部汽车里除司机和助手之外坐着两位大人和三个孩子,车前车后,车左车右,捆载着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车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飞的鸵鸟。

  车外的风光如象万花镜一样迎接着车里的人,他们的赞声应着江里的水声没有须臾断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亚马①……亚马……亚马……”

  ①作者原注:日语:山。

  这是孩子们的声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见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时候……是栗子熟的时候……这是我最爱的秋天!”

  这是大人们的声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们的心中如象遇着亲人,在小儿们的心中如象遇着新友。他们的心中虽然各有深浅的不同,但都感受着葱宠的满意了。

  汽车愈走愈远,随着车轮的振动,小小的婴儿已经熟睡。

  车里的人便是爱牟的一家五口,他们此刻是直指温泉地方行进着的。

  八个月前他们因为生活的逼迫不能不两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携着三个儿子回到东洋,让他一人独留在上海。临行的时候他送他们上船,那时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个车中,小小的婴儿也因为经不住车轮的振动而被催眠,在他母亲怀中熟睡着。那时的情景和现在不正是如象一张乾板印出的两张照片一样吗?但是两个时期的心境是怎样的悬殊哟!那时是生离,这时是欢聚。那时是绝望的分手,这时有葱宠的希望留在后头。——啊,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吗?

  这样清净的山,这样清净的水,这样清净的人。这儿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着的一样,这儿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鸟,为什么要迷入樊笼?木石为友的麋鹿,为什么要误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住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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