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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33)

  他年轻时候和克诺剥罗合(Fraulein Charlotte von Knobloch)姑娘写的信上,称她是“女性之花”(Eine Dame,die die Zierde ihres Geschlechts ist)。雅可布(Jacobim)夫人写给他的信上,从纸上送他一个“同情的接吻”(Ein Kuss persimpatin)。

  康德这样尊崇女性,同时也受女性的十分尊崇,他是很有些中世纪的骑士之风的。加以他的谈锋很犀利,他的学识也很渊博,他很能博得女人的欢心;在不知道他的人,在社交场中遇着他,不会知道他是在哲学史中卷起了天大革命的一位哲学家。他年轻的时候,衣服很能入时。他对于烹调的技能尤其有深到的研究,希培尔曾经取笑过他,说他可以著一部《烹调艺术的批判》(Kritik der Kochkunst)呢。

  他现在老了,虽然不再想结婚,但他在年轻时候并且也曾起过三次结婚的想头;不过他很踌蹰,在他还在踌蹰将来的家计时,他的对象已经为捷足者先得了。他是马具师的儿子,在他的批判书出世之前不为饥寒所迫以致早死已就是他的天幸了,结婚的生涯在他要算是一种禁果。

  他现在老了,虽然不再想结婚,但他对于女性的崇拜是没有减杀。在三年以前,他还没有迁住公主街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在哲学路上散步,不幸竟跌了一跤。那时有两位不相识的妇人走来搀扶了他起来。他非常感激她们。他对于女性的礼仪在这时也不曾忘记。

  他手里正拿着一朵蔷薇花,他拿来献给那两位女人之中的年轻的一位。

  这朵蔷薇花!这朵蔷薇花!这便是把那一排白杨的树梢换来了的!

  得着哲人的蔷薇花的邻妇,至今还保存在她的首饰匣中——哲人窗外的白杨不敢再在哲人之前抬头了。

  八

  十点钟的时候,康德由大学回来。刚走到门首,狂喜着的朗培跑去报告他说:

  ——“邻家的主人真好!邻家的主人真好!我们可以免得搬家了。啊,老教授!你真不知道使我担了多少心。在康达尔家里住着的时候,那雄鸡的事情你总还记得罢?啊,邻家的主人真好!他们把那白杨树的树颠砍了!”

  康德教授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在他的脸上也突然现出了一道惊喜的笑容,他匆匆上楼,走进他的书斋里去。

  南窗推开,有一片白光,随着熏风的吹送,当面流来,他不禁愣了一下。

  “啊,Lobenicht的塔!”

  对面的一排白杨在两点钟的时间内果然已经削平了。Lobenicht的寺院的塔尖,从削平了的树列后,远远现在太阳的白光里。

  “啊,Lobenicht的塔!”

  康德教授就好象遇着久别重逢的亲友一样,在他心里又这么叫了一声。他此时是撤去了构外的藩篱,他的精神如象水晶一样。

  一月以来的一个疑问到此解决了。

  Lobenicht寺的塔尖,竖着一个黄金的十字架——这是康德新建的批判哲学的象征:横的自然观和纵的道义感要构成一个新的金钥开发人天的哑谜。他每在凝集他的思想时,他的眼睛便要远远凝视着这个目标,他的思想便渐渐向着这个目标综合拢来。但自一月以来白杨树的过于畅茂的树梢,竟把那塔尖遮去了。

  “啊,Lobenicht的塔!”

  塔尖上的十字不断地放着白光,而他是征服了自然的外观,和Ding an sich①觌面了的一样。

  ①作者原注:本体。

  “啊,Lobenicht的塔!”

  撤去了内外藩篱的美,无关心的美,美的洪流超荡了时空的境界;康德教授敬虔地立在窗前,连他自己的身心都融化在白光里面了。

  《第三批判书》的受胎便在这个时候。

  1924年8月26日脱稿

  人力以上

  一个人坐在家里读书。我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到澡堂里去了。

  夕阳斜照进来,满屋都是阳光;一阵阵清凉的海风吹着后园菩提树叶萧骚作响。

  ——“爱牟先生在家吗?”

  叫门的是一位中年的渔夫,他送了一张有黑框围着的明信片进来,报导着一位日本友人S君的死耗。我看了吃了一惊,怎么也不能恢复我心境的平静。我拿着明信片在手里,不住地便在房中蹀躞。满屋的阳光好象阴郁了好些,我的脑中也充满着S的记忆。

  我认得S是在1919年了。那时候我们移居到博多湾上,他和我们是邻舍。就因为有这个关系,彼此有些往来,但也没有什么深密的交际。

  他本是东京人,是工业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年纪有五十岁光景。他很孱弱,看来似乎是有肺病,面孔瘦削而贫血。年纪并不十分大,身体又那么弱,但他却已经有了七个儿女。为首的一对孪生女儿现在已经十五岁了。

  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充当三等技师,每月的收入在百圆以下。他在东京听说已经没有一位亲人了。他们一家九口就全靠着他的这点月薪过活。

  他的夫人是名古屋的人,名古屋在日本是产美人的地方,他的夫人也颇有中上的姿首。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故罢?他们的家计虽贫,而她和她的儿女的衣服却穿得很整齐,我的女人时常说她的家政不得法,儿女们平时连饭也不够吃,偏要打扮得来如象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一样。的确是这样,她对于她的儿女们实在是太姑息了。顶大的一对女儿,照年纪算来应该是入女子中学二年级的了,却连小学也还没有毕业。她们的面孔完全是一个模样,平时也穿着一样的衣裳,我到现在还把她们分别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是千代,哪一个是滨子呢。这对女儿大约就由于在家里的吃食不够的原故罢,身材都很瘦削,苍黄的肤色没有什么滋润。她们并且从小以来便染了一种偷窃的恶癖,村上的人背地里都在说闲话,连我的女人也不肯叫她们到家里来玩了。啊,她们这些代人受罪的羔羊!她们的母亲要打扮她们,虽然是出于一种虚荣心,但是世间上谁个又不想有钱,谁个又不想有充裕的物质的享受呢?尽管在事实上是一贫如洗,妆饰一下外观,也怕是一种画饼充饥的办法罢?因为吃食不够,弄得她们手足有点不干净,这也怪不得她们。倒是我们在睁着眼睛,看着社会的罪恶把可怜的幼女逼成偷儿罢了。

  我们和S家的交谊,最初原只是泛泛的相识。但在四年前的夏天在我回了上海的时候,我们的大儿因为得了胃出血症,我的女人把次儿寄放在别人的家里,到病院去看护了十天。那时S有一个儿子也病了,S夫人怀着临月的孕也在病院里看护。S每天不能不去上工,S夫人每天中午要从病院回家一次煮些饭菜来留给她的儿女。饭是不十分够吃的。我们的大儿比S的孩子先好了,我的女人回家以后便常常多弄些饭菜给S的儿女们送去。迟了三天,S夫人也携着孩子退了院,但在退院后的第二天上,她便产了第六的一个男孩,我的女人不免又去帮助过她。自从有这件事情以后,S夫妇都很感谢我的女人,他门和我们便更加亲密了。

  S的性情是很孤僻的,他不肯和人交际。他和我也很少往来,偶尔在海岸上相遇的时候,他倒很爱直率地和我谈话。他谈话的时候爱在日本话中掺杂一些英语。他说他少年时分曾跟着一位英国人做过事,英国人很爱他——这件事他对我说过不仅一次。他又爱骂日本人,他开口便要说日本人怎样怎样地诡诈,怎样怎样地不可相交;他看我不好和他打话时,每每要用辩解的口气来说:“虽然我是日本人,但我总爱说同国人的坏话……Japanese is fox,fox!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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