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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17)

  ——你爱她吗?安娜问我。

  ——自然是爱的,我们是同志,又同过患难来。

  ——既是爱,为甚么不结婚呢?

  ——唯其爱才不结婚。

  ——是我阻碍着你们罢了。安娜自语般地说。——假如没有这许多儿女,——她停了一会又指着日本式的草席上睡着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自语般地说下去,——我是随时可以让你自由的。……

  我没有再说话。已经二时过了,心境随着夜境深沉下去,很有点感触。二月十七,星期五,晴。今晨起甚迟。午前半日无为,午后往出版部,杂读了一些书籍,无甚铭感。

  晚上陈抱一的日本夫人来,并无要事。

  晚饭煮油豆腐很可口。到过一次广东,知道了油的美味。广东的油拌面,真是再好也没有。

  二月十八,星期六,晴。拟做《我的著作生活的回顾》。

  一诗的修养时代

  唐诗——王维、孟浩然、柳宗元、李白、杜甫、韩退之(不喜欢)、白居易。

  《水浒传》、《西游记》、《石头记》、《三国演义》都不曾读完,读完且至两遍的只一部《儒林外史》。喜欢《西厢》。喜欢林纾译的小说。

  二诗的觉醒期

  泰戈尔、海涅。

  三诗的爆发

  惠迭曼、雪莱。

  四向戏剧的发展

  歌德、瓦格讷。

  五向小说的发展

  福楼伯尔、屠格涅甫、斐理普、柔尔·鲁纳尔。

  六思想的转换

  追想出以前做过的旧诗(此处写出了旧诗二十余首,现刻选录几首在下面):

  天寒苦晷短,读书未肯辍。

  檐冰滴有声,中心转凄绝。

  开门见新月,照耀庭前雪。(这是一九一三年在未到日本以前在北京做的。)

  月下剖瓜仁,口中送我餐。

  自从别离后,怕见月团圆。(这是一九一五年在日本冈山做的。)

  红甘蔗,蔗甘红,

  水万重兮山万重。

  忆昔醉蒙,

  旅邸凄凉一枕空。

  卿来端的似飞鸿,

  乳我蔗汁口之中,生意始融融。

  那夕起头从,才将命脉两相通。

  难忘枕畔语从容:从今爱我比前浓。

  红甘蔗,蔗甘红,水万重兮山万重。(与前诗约略同时,题名为《蔗红词》。)

  清晨入栗林,紫云插晴吴。

  攀援及其腰,松风清我脑。

  放观天地间,旭日方杲杲。

  海光荡东南,遍野生春草。

  不登泰山高,不知天下小。

  梯米太仓中,蛮触争未了。

  长啸一声遥,狂歌入云杪。(这是一九一六年的春假,同成仿吾游日本四国的栗林园做的。紫云是园内的一座山名。)二月十九,星期一。仍追忆旧诗,所拟题未着手。

  伯奇来,送来《前茅》及《文化批判》二期。《前茅》并不高妙,只有点历史的意义。

  晚作《留声机器的回音》,答初梨,只成一节。仿吾来,留饮葡萄酒。

  近来外边检查甚严,又破获了机关三处。

  独昏来,为古有成译稿事与仿吾大闹。原因是在广大时,有成曾经反对过独昏。有成译了一部美国奥奈尔的戏剧,交给仿吾,仿吾已允为出版。因此遂惹王不快,大启争端。其实因为私怨而拒绝别人的译稿,独昏这种态度是很不对的。他近来出了名,忘记了他从前有稿无处发表,四处乱投的苦况了。我居中调解,叫把原稿详细经过一次审查。

  仿吾真难处,介乎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之间。二月二十,星期一。写《留声机器的回音》。往出版部取来《文艺论集》、《玛丽玛丽》等书作参考。

  继修与啸平来,为小红帔事安娜与我大闹。小红帔是孙炳文的夫人送给淑子的,淑子大了不能再用,安娜日前说好送给民治的孩子用,我已经向民治说了。啸平来,我便叫她拿出来给民治拿去,而她又不肯,说要留来做纪念。真是令人难乎为情。

  午后半日不愉快,至晚始将《回音》写完,一八页。二月二十一,星期二。晨往仿吾处,不在。赴独昏处,示以《回音》,彼甚愉快,要我交给他在月刊上发表。

  我说,要等仿吾看了再说,最好是在《文化批判》上发表,不然同社的人会俨然对立了。

  独昏说:“你的文章总有趣味,要点总总总总提得着。”他说这个“提”字费了很大的力,在说出之前先把两手握成了拳头来向上捧了几下。

  ——我自己总不行,我时常读你的《革命与文学》和《文学家的觉悟》,光慈还笑我,后一篇的力量真不小。

  与独昏在面馆里吃炒面。

  午后仿吾来,把《回音》交给了他。二月二十二,星期三。晚在初梨处谈话,独昏不在。

  仿吾在我家晚餐,用菊花锅,葡萄酒。

  读了一篇徐祖正的《拜伦的精神》,所告诉我们的未知的事件只是拜伦赴希腊后,一次午热,入海行浴,竟得骨痛病以至于死。

  此病在作者未探究其根源,我想一般为拜伦作传的人恐怕也没有人去探究过。据我看来,那明明是梅毒第三期的骨痛,拜伦是一位梅毒患者无疑。

  有人说我像拜伦,其实我平生没有受过拜伦的影响。我可以说没有读过他的诗。二月二十三,星期四。船票都已经买定了,决定明天走了,心里异常的不安。到日本去,安娜就可以得到自由,我是感觉着好像去进监狱。纵横好,在现在那还有自由的土地呢?

  晚间伯奇来,说由民治送来的消息,我的寓所已由卫戍司令部探悉,明早要来拿人。

  临时和仿吾、独昏两人同出,先吃面,往独昏处。后仿吾、伯奇均来,在新雅茶楼会食,至十二时过。

  是夜与仿吾同宿日本人开的八代旅馆,是内山替我们订下的房间。

  (日记至此中辍)初出夔门

  一九一三年的六月,在“第二革命”的风云酝酿着的时候,天津的陆军军医学校在各省招生,四川招考了六名,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揭晓是在七月中旬,六个人限于八月初十在重庆取齐,我便由成都回到峨眉山下的故乡,向我的父母亲族告别。在七月下旬由嘉定买船东下,直诣重庆。我的五哥翊新有公干要往泸州,他便和我同船,更兼带着照管,要把我送到重庆之后再折回泸州。

  在夏天的洪水期,船走得很快。由嘉定解缆,途中只宿了两夜,在第三天的清早便到了宜宾。在这儿我领略一次有生以来的大惊愕。

  在未到宜宾之前,江水是带着青色的。江面的宽度和一切的风物与故乡所见的并没有怎样的悬殊。然而一到宜宾,情形便大不同了。宜宾是金沙江和岷江合流的地方。船过宜宾城的时候,远远望见金沙江的红浪由城的东南涌来,在东北角上和比较青色的岷江江水刀截斧断般地平分了江面。江面增宽了一倍,青色的水逐渐吞蚀着红水的面积,不一会终竟使红水从江面上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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