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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24)

  廿四传花信,有鸟志乔迁。

  缓急劳斟酌,安危费斡旋。

  托身期泰岱,翘首望尧天。

  此意轻鹰鹗,群雏剧可怜。

  想起了二十四日那一天,预想到回到了上海的那首七律。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这是用的鲁迅的韵。鲁迅有一首诗我最喜欢,原文是: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第七句记得有点模糊,恐怕稍微有点错字。

  原诗大有唐人风韵,哀切动人,可称绝唱。我的和作是不成气候的,名实相符的效颦而已。但写的时候,自己确有一片真诚,因此工拙也就在所不计了。

  细细考虑起来,真的登了岸后,这诗恐怕是做不出来的。民四(一九一五年)“五七”回国时的幻灭感,在兴奋稍稍镇定了的今天,就像亡魂一样,又在脑际飘荡起来。那时因日本下了哀的美顿书,我怆忙地回国,待回到上海而袁世凯已经屈服了。

  一只爱用了十几年的派克钢笔,倒的确和着家室一同被抛在日本了。

  但是,缨呢?如有地方可以请,该不会是以备吊颈用吧?

  有妹子在西湖,妹倩在那儿经商,到了上海后或者就往西湖去看望我二十五年来不曾见过面的骨肉。

  离开四川二十五年,母死不曾奔丧,兄逝不曾临葬,有行年九旬的老父,如可能,也想乘着飞机回去看望一次。

  四川的旱灾也是该得去踏访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立定大戒:从此不吃酒,不吸烟,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但要锻炼自己的身体,要有一个拳斗者的体魄,受戒僧的清规。

  我在心中高呼千万遍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之名以为鉴证:金石可泐,此志难渝。

  自己是很清明的,并没有发狂。

  下午在小艇甲板上遇着一位阿富汗斯坦的商人,能操英语、日语。他约余投环作庭球式的戏,应之。

  戏可一小时,流了一身大汗。海风吹荡,甚感快慰。

  海水碧青,平铺直坦,略有涟漪。

  阿富汗人连连说:跳下去游泳吧,跳下去游泳吧!

  但怎样上船呢?我问他。

  他把头偏了几下。

  那人是摩罕默德教的信徒,据说该教中人反对跳舞。

  洗了一次澡。

  自己随身穿着的一条短裤,已被汗渍,自行浆洗了一次,在电风扇上吹干之。

  这短裤和一件布日本服,都是安娜替我手制的,我将要永远保藏着,以为纪念。

  傍晚,C君邀了几位朋友来谈话。见我衣不合身,争解装相赠,但是,不是过肥,便是过瘦,不是过短,便是过长。据这样看来,我自己似乎最合乎“中庸”了。我这样说出了,惹得大家好笑。

  船上的水手和听差的,几乎全部都是广东人。他们发起了一个“慈善会”,正在募捐。所谓“慈善”者乃是对于抗敌战士之慰劳。因为是在外国人的船上,不好明目张胆地使用救亡抗敌那样的名目。

  执事的人到了我房里来,有一位男装的广东女士,普通话说得满好。

  她说,他们要捐钱去慰劳华北的抗敌将士,到了上海立刻便要献给政府,请替他们送到前方去。

  她说,船上的中国同胞都很关心,很想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形,关于国际的和国内的,尤其关于日本的。本日晚他们要在三等舱中开一次大会,要请几位从欧美回国的人和从日本回国的人讲话,还有些余兴,要唱广东戏。

  听了这些话,感觉着十分的愉快。他们要我捐,我也就捐了五元。这五元的“慈善”,实在是慈他人之善。我出家时,身上只带了五毛钱的电车费。然而我现在的钱包里已有五十块大洋了。这都是那位横滨朋友的慈善事业。

  慈善会我没有出席,因为我并没有用本名。三等舱中客人最多,恐有面熟的,反感不便。二十七日晨五时起床。

  昨夜十时半就寝,睡甚安稳。

  吃早餐时,会普通话的广东女士走来报告。

  她说,昨晚的会成绩很好,捐了四百块钱的光景。有一位参加了英王加冕礼回来的人最先演说。据说,中国和英国已有协商,中国政府将以最小的牺牲收回全部失地。(她在“最小的牺牲”那五个字上说得最用力。)上台时备受热烈的鼓掌欢迎,下台时却没有人鼓掌。大约因为听的多是广东人,不懂普通话的原故吧。

  这位女士短小精干,而且说话也似乎颇懂得“幽默”。

  清晨,在枕上又做了一首诗。

  此来拚得全家哭,今往还当遍地哀。

  四十六年余一死,鸿毛泰岱早安排。

  吃中饭时广东女士又来报告,说下午二点半便要到上海了。

  我顾虑到自己的衣履太不合身,问了问她:船上的卖店有没现成的可买?

  她说:有是有的,但价钱很贵。他们用的美金,一条裤子买起来也要费你七八十块中国钱,你何苦把钱给外国人赚呢?我看你忍耐一下,到上海买合算多了。

  我感谢了她的忠告。

  她又问我:中国究竟打不打?

  我说:论理呢,早就是应该打的;不过究竟能打不能打,我不得而知。

  她有点失望的样子。

  在上甲板上又遇着那位阿富汗商人,并排着在甲板上散了一回步。

  我问他回教人普通行礼的方法是怎样。他把两手向胸前操着,把上身略略屈了一下。他说,就是这样,和中国的打拱差不多。

  我请他唱首阿富汗的歌给我听。

  他一面走着,毫不犹豫地便低唱了起来。人是那样的魁梧,歌声却清婉如女子。歌意我是不懂的,他替我用英语翻译了一下:

  “Iloveyou,Iloveyou,

  Youaremysweet-heart……”“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可爱的心肝……”

  盖乃情歌也。

  ——Haveyousweet-heart?

  ——Yes,Ihave.

  ——ChineseorJapanese?

  ——ChineseandJapanese.

  ——Oh,haveyoumany,many?

  ——No,Ihaveonlyone,becausesheisJapanesegirlandbecomemywife.

  ——Oh,so.ButIlikemoreChinesegirlthanJapanese.

  ——Why?

  ——BecauseChinesegirlisvery,veryfine.这些是同阿富汗人用英语的对话。(阿)你在爱人吗?(郭)有。(阿)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郭)中国人和日本人。(阿)哦,你有很多,很多?(郭)不,我只有一个,因为她是日本人而成了我的太太。(阿)哦,那样的。但是,比起日本女人来更喜欢中国女人。(郭)为甚么?(阿)因为中国女人很美,很美。

  阿富汗商人很愉快地谈着,但他却没有想到我自己的心里是含着悲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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