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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8)

  母亲在幼年时分是遭受过这样不幸的人。

  郭沫若散文选集母亲在十五岁的时候到了我们家里来,我们现存的兄弟姊妹共有八人,听说还死了一兄三姐。那时候我们的家道寒微,一切炊洗洒扫要和妯娌分担,母亲又多子息,更受了不少的累赘。

  白日里家务奔忙,到晚来背着弟弟在菜油灯下洗尿布的光景,我在小时还亲眼见过,我至今也还记得。

  母亲因为这样过于劳苦的原故,身子是异常衰弱的,每年交秋的时候总要晕倒一回,在旧时称为“晕病”,但在现在想来,这怕是在产褥中,因为摄养不良的关系所生出的子宫病吧。

  晕病发了的时候,母亲倒睡在床上,终日只是呻吟呕吐,饭不消说是不能吃的,有时候连茶也几乎不能进口。像这样要经过两个礼拜的光景,又才渐渐回复起来,完全是害了一场大病一样。

  芭蕉花的故事是和这晕病关连着的。

  在我们四川的乡下,相传这芭蕉花是治晕病的良药。母亲发了病时,我们便要四处托人去购买芭蕉花。但这芭蕉花是不容易购买的。因为芭蕉在我们四川很不容易开花,开了花时乡里人都视为祥瑞,不肯轻易摘卖。好容易买得了一朵芭蕉花了,在我们小的时候,要管两只肥鸡的价钱呢。

  芭蕉花买来了,但是花瓣是没有用的,可用的只是瓣里的蕉子。蕉子在已经形成了果实的时候也是没有用的,中用的只是蕉子几乎还是雌蕊的阶段。一朵花上实在是采不出许多的这样的蕉子来。

  这样的蕉子是一点也不好吃的,我们吃过香蕉的人,如以为吃那蕉子怕会和吃香蕉一样,那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一回母亲吃蕉子的时候,在床边上挟过一箸给我,简直是涩得不能入口。

  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我母亲的晕病关连着的。

  我们四川人大约是外省人居多,在张献忠剿了四川以后——四川人有句话说:“张献忠剿四川,杀得鸡犬不留”——在清初时期好像有过一个很大的移民运动。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的会馆,便是极小的乡镇也都是有的。

  我们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在汀州府的宁化县,听说还有我们的同族住在那里。我们的祖宗正是在清初时分入了四川的,卜居在峨眉山下一个小小的村里。我们福建人的会馆是天后宫,供的是一位女神叫做“天后圣母”。这天后宫在我们村里也有一座。

  那是我五六岁时候的事了。我们的母亲又发了晕病。我同我的二哥,他比我要大四岁,同到天后宫去。那天后宫离我们家里不过半里路光景,里面有一座散馆,是福建人子弟读书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散馆已经放了假,大概是中秋前后了。我们隔着窗看见散馆园内的一簇芭蕉,其中有一株刚好开着一朵大黄花,就像尖瓣的莲花一样。我们是欢喜极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正在找芭蕉花,但在四处都找不出。我们商量着便翻过窗去摘取那朵芭蕉花。窗子也不过三四尺高的光景,但我那时还不能翻过,是我二哥擎我过去的。我们两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下来,二哥怕人看见,把来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回到家里了,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献给母亲。我捧着跑到母亲的床前,母亲问我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我便直说是在天后宫掏来的。我母亲听了便大大地生气,她立地叫我们跪在床前,只是连连叹气地说:“啊,娘生下了你们这样不争气的孩子,为娘的倒不如病死的好了!”我们都哭了,但我也不知为什么事情要哭。不一会父亲晓得了,他又把我们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我们一阵。我挨掌心是这一回才开始的,我至今也还记得。

  我们一面挨打,一面伤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该讨我父亲、母亲的气。母亲病了要吃芭蕉花,在别处园子里掏了一朵回来,为什么就犯了这样大的过错呢?

  芭蕉花没有用,抱去奉还了天后圣母,大约是在圣母的神座前干掉了吧?

  这样的一段故事,我现在一想到母亲,无端地便涌上了心来。我现在离家已十二三年,值此新秋,又是风雨飘摇的深夜,天涯羁客不胜落寞的情怀,思念着母亲,我一阵阵鼻酸眼胀。

  啊,母亲,我慈爱的母亲哟!你儿子已经到了中年,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时摘取芭蕉花的故事,为什么使我父亲、母亲那样的伤心,我现在是早已知道了。但是,我正因为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气。这难道是进步吗?

  铁盔

  ——“曾先生是F家里的良师。”

  F家里人是这样说,F村上的人也是这样说。

  曾先生在F未出世以前十一年便到了他的家里,在F五岁发蒙的时候,在他家里已经教出了不少的“顶子”了。

  F有次对我说过一段逸事,是他才发蒙时候的事情。

  ——“曾先生爱打人,尤爱打我们的脑袋。他的刑具是从篱栅上抽下来的斑竹。他一发作起来,便把那斑竹打在我们的头上,打一下,断一节。我们又不敢大声哭,哭大声了,他愈打得厉害。

  “小小的脑袋打出一头的疱块。晚上回家痛得不能着枕,只是嘤嘤啜泣。

  “我们的母亲知道了,母亲最可怜我,大约因铁盔为我年纪还小的原故,母亲便替我寻出了一顶硬壳帽子来。那帽子怕是我们的父亲或者祖父的年青时候戴旧了的。帽子既是硬壳做成,里面还有四个毡耳。

  郭沫若散文选集“这顶硬壳帽子便成了我的‘铁盔’了。先生打起人来只是打得空响,脑袋一点也不痛。

  “这个秘密在第三天上被我二哥知道了。他当时也不过才八九岁光景,他和我便要争戴这顶‘铁盔’。在家里时母亲不许他,进家塾时他在路上便替我夺去了,我竟伤心地哭了起来。弄到后来这个秘密连先生也知道了。

  “我们的曾先生终不愧是贤明的人,他以后打我们的头脑不再隔着帽子打了。他要先把我们的帽子揭下,然后再打。

  “小小的脑袋又被先生打出一头的疱块,晚上睡觉,痛得不能着床,又只是嘤嘤啜泣。

  “母亲也无法可想了,只是安慰我们说:‘乖儿,乖儿,以后好生听先生的话,不再挨打便好了。……’

  “我们的头脑便是这样打出来了的。在我们几位哥哥的头上,疱块虽然变成了‘顶子’,而在我自己不幸的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开办了中学,我便和‘顶子’永远绝缘了。”

  F的话便是这样。

  但是F家里的人到现在也还在这样说,F村上的人到现在也还在这样说:

  ——“曾先生是F家里的良师!”

  卖书

  我平生受苦了文学的纠缠,我想丢掉它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小的时候便喜欢读《楚辞》、《庄子》、《史记》、《唐诗》,但在一九一三年出省的时候,我便全盘把它们丢了。一九一四年正月我初到日本来的时候,只带着一部《文选》。这是一三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里买的。走的时候本来也想丢掉它,是我大哥劝我,没有把它丢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一两年,它被丢在我的箱里,没有取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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