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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代表作_郭沫若【完结】(59)

  超华把杰民安在首席上。佩秋坐在他的左边,超华坐在右边,德贞是坐在对面的。四个人便把席面围聚着了。

  在中国制的小磁杯里,斟满着金黄色的液体,杰民满以为是绍兴酒,举起杯来便喝了一满口,就象喝了一口极热的滚汤一样,立刻向地板上吐了。原来那才是白兰地。这使坐在旁边的佩秋向他嘲笑了起来。

  ——“你真是一个弱者!”

  ——“弱者?好不我们来比赛?”

  ——“好啦,再好也没有。怎么样比赛呢?”

  ——“随你怎样比赛都好,我总是奉陪。”

  ——“那么,我们这样吧。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们要不断气地一口一杯,看哪个先醉。好不呢?”

  这样一个猛烈的赌酒法,从那弱不胜衣般的佩秋口里说出,这在杰民,的确是一个惊异。他自己本勉强可以喝一瓶中瓶白兰地的人,刚才他喝了便吐出的,是因为出乎意外的原故。他受了佩秋的挑战,便先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一口喝尽了。

  ——“呀,你还可以喝!”佩秋也不免有点惊异,她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尽了。

  就那样接连喝了十几杯,佩秋的白皙的宁是近于惨白的面孔便晕起了红潮来,口似乎渴得很厉害,只在喝茶,喝面汤。

  ——“佩秋,我们不喝了,好吧?”杰民看见她那种情形,这样提议着。两位女主人也在从旁劝解。

  ——“只要你承认输!”好胜的佩秋这样说。

  ——“你那样好胜,我便要彻底地征服你。”

  ——“好吗,只要你能够征服。”

  接连又喝了十几杯,连第二瓶的白兰地都快要到半瓶了。杰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舌头麻木得不知酒味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有点飘忽地叫着他。

  ——“你怎么叫我是‘弟弟’呢?醉了吧?”

  ——“我哪里醉!我是有一个阿哥,少荪是我的阿哥。你呢,就是我的弟弟。”

  ——“好的,只要你喜欢那样,便那样叫吧。”

  ——“弟弟,好弟弟!其实我今晚上是真诚地待你。我平常和别人拼酒的时候,我是要用奸计的。我喝一杯酒,要用手巾抹一次嘴,酒便吐在手巾里。可我今晚上是没弄这样的诡计的,你看我这手巾的确是干的。”

  一张花边的白洋纱手巾,她伸在杰民的面前,手巾的确是干的。

  ——“多谢你的诚意,你真是好姐姐。”

  ——“你要记着,你要记着,你是叫了我‘姐姐’的啦。我真个是你的姐姐,我是爱你的。”

  佩秋突然立起了身来,把杰民的头抱着,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吻。

  但接着又突坐下去,把头埋在席上,不能抬起来;隔不一会又听见哇的一声,吐了。

  杰民和两位女主人忙把佩秋移到床上去,大家替她把脚上的胶皮鞋脱了。佩秋猛然地又抬起身来吊着杰民的颈子又和他亲吻了一次之后,痛哭了起来。

  ——“阿哥,阿哥,你还不来呀!少荪是我唯一的爱人,我除少荪以外是不爱任何人的。”

  这一哭把杰民的酒哭醒了一半,他自己才意识到象是做出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另外的两位女同志却在关心他。

  ——“杰民,你怕也醉了?”超华问道,“你还吃点面好不?”

  ——“今晚真对不住,辜负了你们的盛意。但我实在也醉了,我打算就回去。”

  ——“你醉了,回去不方便啦,”超华又说,“今晚你不用回去吧。”

  ——“请你到我那边去躺一下啦,”德贞说,“我的前厢房里的那尊床是空着的。”

  ——“谢谢你们,可我非回去不可。”

  ——“不,杰民,你不许走!”佩秋突然在床上叫着,“你们都不许走,等少荪来了,我要你们做证人。”

  正在这样叫着的时候,少荪匆匆地走进了房里来。

  ——“好了,”大家都叫着,“少荪来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又和缓了起来,当她看见杰民要退出房去的时候,“你今晚一定也醉了,你不要回去啦。德贞,超华,”她又招呼着两位女主人:“你们要关照他一下才好,他也是醉了的。”

  杰民退出客厅来的时候,在痰盂里面也哇的一声吐了。两位女主人很殷勤地把他扶进对面的前厢房里,在一尊大铜床上,让他和衣地睡下了。她们也替他脱下了脚上的胶皮鞋。

  当他昏昏朦朦地睡着,多少还有点意识的时候,佩秋又连鞋都没有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杰民,好弟弟,你睡了?好的,你平平稳稳地睡。”说了又跑过去了。

  失了知觉的杰民,醒来时已经是清早了。他瞥见寝床被人占据了的超华,还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他的头很重,想起来,怎么也很吃力。不一会面孔很惨白的佩秋走来了,少荪很懊丧地跟在她的后面,两眼充着血。

  ——“杰民,好弟弟,我回去了。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留着这样的一句话,便一车身走了。

  四

  隔了两个多礼拜,杰民才第一次接到佩秋的来信,他立在自己的居室里展读着。

  好久不见你了!自从那晚醉后,你又在什么地方醉过没有?你,你的身体怎样?念念!

  我们妇协打算出一种杂志,名叫《女同志》,我又被选为编辑。我知道你是爱弄笔墨的人,好弟弟,望你千万不要推辞,定要为我们撰稿!

  我现在病着,睡在床上。这信写得很潦草,敬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二十一号。

  就这样本是极简单的一封信,但在他那已有几分醉意的脑识中唤起了那已经忘却了的几场剧景。他率性又把酒来喝了一两盅,想立地去看佩秋,但又想到回头有朋友要来,而且没有预先通知便匆忙跑去,恐怕也有些不方便;他便坐下去,把桌面前的文件收检了一下,写起了回信来。

  “佩秋”,他这样写着,没有称她是“同志”,也没有称她是“姐姐”。

  时间跑得真快,我们不见也就三个礼拜了。这三个礼拜,唉!这三个礼拜!在这时期中是起了怎样的天变地异哟!潮头现在快要跌落到水平线下了。现在的所谓“领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民众,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政治工作。天天在喊铲除贪官污吏,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不是新的贪官污吏?天天在喊铲除土豪劣绅,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没有和土豪劣绅勾结?民众现在成了革命的仇敌了。民众一提出要求,便说是什么“幼稚”,什么“过火”。几位投机的所谓“领袖”,被一些旧军阀的残余挟持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了。从前喊的是“革命军人不要钱,不怕死”,现在喊的是“保护革命军人的生命财产”,妈的,要命了!一提起政治工作,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他们说政治工作挑拨士兵对官长的恶感,挑拨民众对政府的恶感。妈的,真是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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