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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样升起_[美]海明威【完结】(34)

  接下来那两天里,我们在潘普洛纳平静无事,没有再发生争吵。全城过节的准备工作渐次就绪。工人们在十字路口竖起门柱,等早上牛群从牛栏里释放出来通过大街跑向斗牛场的时候,好用来堵死横街。工人们挖好坑,埋进木桩,每根木桩都标着号码,以便插在规定的地点。城外高岗上,斗牛场的雇工们在训练斗牛用的马匹,他们赶着四腿溜直的马儿在斗牛场后面被太阳晒硬了的土地上飞跑。斗牛场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在打扫看台。场地经过碾压,洒上了水,木匠更换了四周栅栏上不结实的或者开裂的木板。站在碾平的沙地边,你向上面空荡荡的看台望去,可以看见几个老婆子正在清扫包厢。

  场外,从城区边缘的那条大街通向斗牛场入口处的栅栏已经筑起,形成一条长长的通道;斗牛赛开始的第一天早晨,大伙儿要在牛群的追赶下一起跑。城外将开设牛马集市的平地上,有些吉普赛人已经在树下扎下了营。各种酒类的小贩正在搭木棚。有一个木棚打着“公牛茴香酒”的广告。布帘招牌挂在烈日照射下的板壁上。市中心的大广场还没有什么变化。我们坐在咖啡馆露台上的白色柳条椅里,观看到站的公共汽车,车里走下从乡间来赶集的农民,我们看着车子满载着农民又开走了,他们坐在车上,带着装满了从城里买来的物品的马褡裢。除了那些鸽子和一个拿水管喷洒广场和冲洗大街的男人外,在这砂砾铺的广场上,唯一有生机的只有这几辆高高的灰色公共汽车。

  晚上就是散步。晚饭后一小时之内,所有的漂亮姑娘、当地的驻军长官和城里所有衣着入时的男女都在广场一边的那条街道上散步,咖啡馆桌子旁都坐满了用过晚饭的常客。

  早晨,我经常坐在咖啡馆里看马德里出版的各种报纸,然后在城里溜达,或者到城外乡间去。比尔有时一同去。有时他在自己房里写东西。罗伯特·科恩利用早晨的时间学习西班牙语或者抽时间到理发店去修面。勃莱特和迈克不到中午是不起床的。我们都在咖啡馆里喝味美思酒。日子过得很平静,没有一个人喝醉过。我去过两次教堂,一次是同勃莱特去的。她说她想听听我的忏悔,但是我告诉她,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并不象她想的那么有意思,再说,即使我仟悔,我所用的语言她也听不懂。我们走出教堂的时候,碰见科恩,显然他早就跟在我们后面了,不过他使人感到非常愉快和友好,我们三人一直溜达到吉普赛人的帐篷那里,勃莱特叫人算了命。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群山上空高高地飘着白云。夜里下了一会儿雨,高岗上的空气新鲜、凉快,展现出一幅美妙的景色。我们都感到心情舒畅,精神饱满,我对科恩也相当友好。在这么一个日子里,什么事情也不会使你烦恼的。

  这就是节日前最后一天的情形。

  第十五章

  七月六日,星期日中午,节日庆祝活动“爆发”了。那种场面难以用别的字眼来形容。整整一天,人们从四乡络绎不绝地来到,但是他们和城里人杂处在一起,并不受人注目。烈日下的广场和平常日子一样安静。乡民们待在远离市中心的小酒店里。他们在那里喝酒,准备参加节日活动。他们从平原和山区新来乍到,需要逐渐地改变关于钱的价值观念。他们不能一下子就到那种东西贵的咖啡馆去。他们在小酒店里享用实惠的酒肴。钱的具体价值仍然是以劳动的时间和卖粮的数量来衡量的。以后等到狂欢高潮时,他们就不在乎花多少钱,或者在什么地方花了。

  圣福明节庆祝活动开始的第一天,乡民们一清早就来到小巷里的小酒店。上午,我穿过几条街道到大教堂去望弥撒,一路上我都听见从敞开着门的酒店里传出他们的歌声。他们越来越兴奋。有很多人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圣福明节也是个宗教节日。

  我从大教堂走下山坡,顺着大街走到广场上的咖啡馆。这时是中午不到一点儿。罗伯特·科恩和比尔坐在一张桌子旁。大理石面餐桌和白色柳条椅已经撤走,换上铸铁桌子和简朴的折迭椅。咖啡馆象一艘清除了不必要的东西准备上阵的军舰。今天侍者不会让你清静地坐着看一上午报纸而不来问你要点什么酒菜。我刚一坐下,一名侍者就走了过来。

  “你们喝点什么?”我问比尔和罗伯特。

  “雪利酒,”科恩说。

  “Jerez,”我对侍者说。

  不等侍者把酒送来,一颗宣布节日庆祝活动开始的焰火弹在广场上腾空而起。焰火弹爆炸了,一团灰色的烟雾高悬在广场对面加雅瑞剧院上空。这团悬在空中的烟雾象枚开花的榴霰弹,正当我在观看,又升起一颗焰火弹,在灿烂的阳光里吐出缕缕青烟。它爆炸的时候,我看见耀眼的一闪,接着另一朵烟云出现了。就在这第二枚焰火弹爆炸的当儿,一分钟前还空荡荡的拱廊里,竟来了那么多人,以至侍者把酒瓶高举过头,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挤到我们桌旁。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街上自远而近地传来吹奏簧管、横笛和击鼓的声音。他们在吹奏riau-riau舞曲,笛声尖细,鼓声咚咚,大人小孩跟在他们后面边走边舞。当笛声停息,他们全都在街上蹲下来,等到簧管和横笛再次尖锐地吹起来,呆板、单调、闷雷似的鼓声又敲起来,他们全都一跃而起,跳起舞来。你只看见他们的头和肩膀在人群里起伏。

  广场上有个人弯着腰在吹奏簧管,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吵吵嚷嚷,扯他的衣服。他走出广场,给跟在后面的孩子们吹奏簧管,打咖啡馆门前走过去,拐进小巷。在他边吹边走,孩子们跟在后面吵吵嚷嚷,扯着他的时候,我们看见他那一无表情的、长着麻子的脸庞。

  “他大概是本地的傻子,”比尔说。“我的上帝!看那边!”

  一群跳舞的人从街头过来了。街上跳舞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全都是男人。他们跟在自己的笛手和鼓手后面,随着拍子都在跳舞。他们是属于某个俱乐部的,全都穿着蓝工装,脖子上围着红领巾,并用两条长杆撑着一块大横幅。当他们被人群簇拥着走过来的时候,横幅随同他们的舞步上下舞动。

  横幅上涂写着:“美酒万岁!外宾万岁!”

  “哪儿有外宾呀?”罗伯特·科恩问。

  “我们就是呗,”比尔说。

  焰火弹一直不停地发射着。咖啡馆里座无虚席。广场上的人逐渐稀少起来,人群都挤到各家咖啡馆里去了。

  “勃莱特和迈克在哪儿?”比尔问。

  “我这就去找他们,”科恩说。

  “领他们上这儿来。”

  庆祝活动正式开始了。它将昼夜不停地持续七天。狂舞,纵酒,喧嚣,片刻不停。这一切只有在节日才能发生。最后,一切都变得宛如梦幻,好象随你怎么干都不会引起任何恶果似的。狂欢期间,考虑后果似乎是不合时宜的。在节期的全过程中,哪怕在片刻安静的时候,你都有这种感觉:必须喊着说话,才能让别人听清。关于你的一举一动,也都有同样的感觉。这就是狂欢活动,它持续整整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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