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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11)

  “圣安东尼像?”司机问。

  “是的。”

  “我有一个。”他的右手离开驾驶盘,解开制服上一个钮扣,从衬衫里面掏出来给我看。

  “看见吗?”

  我把我的圣安东尼像仍旧放在小铁匣里,卷上那条细细的金链子,往我胸袋里一塞。

  “你不戴上吗?”

  ① 圣安东尼为公元3—4世纪中的埃及隐士,为基督初期的第一所修道院的创办人。

  “不。”

  “还是戴上吧。本是用来戴的。”

  “好吧,”我说。我解开金链子的扣子,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扣上扣子。圣像吊在我的军装外,我解开制服的领子,解开衬衫的领头,把它塞在衬衫里面。车子开着走时,我感觉到那小铁匣撞在我的胸膛上。随后我便完全忘掉它了。后来我受伤,它也丢了。大概是在一个包扎站里给人家拿走了。

  我们过了桥,把车子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路上那三部救护车的滚滚黄尘。路拐了个弯,我们看到那三部车子,很小,车轮上冒起尘埃,洒落在树木间。我们追上他们,越过他们,拐上一条上山的路。结队开车,只要你开的是带头的车子,倒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我安坐在车座上,观看田野风景。我们的车子在挨近河这一边的丘陵地带行驶,路越爬越高,望得见北面的一些高山峻岭,峰巅还有积雪。我回头看,望见那三部车子都在爬山,每部车子间隔着一段尘埃。我们越过一大队驮着东西的驴子,赶驴子的在旁边走,头上戴着红色的土耳其帽①。原来是意大利狙击兵。

  赶过驴子的行列后,路上就空荡荡了。我们爬过一些小山,沿着一长道山冈的山肩,开进一个河谷。路的两边都有树木,从右边一排树木间,我望得见河,河水又清又急又浅。河面很低,河里有一片片沙滩和圆石滩,中间窄窄的一泓清水,有时河水泛流在圆石子的河床上,晶莹发光。挨近了河岸,我看见有几个很深的水潭,水蓝如天。河上有几座拱形的石桥,那儿也就是大路接连一些小径的起点;我们经过农家的石屋,几棵梨树的杈桠贴在屋子朝南的墙上,田野上砌有低矮的石墙。大路在河谷里盘旋了好久,随后我们转了弯,又开始爬山而上。山路峻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穿过栗树林,进入平地,终于沿着一个山脊而行。穿过树木间,我低头望见远处山下阳光照耀着的那条河流,它隔开了敌我二军。我们在崎岖的新军路上走,沿着山脊的巅峰,我朝北眺望,望见两道山脉,又青又黑,直到雪线,雪线上则一片雪白,阳光下皎然可爱。接着,路沿着山脊上升蜿蜒,我看见第三道山脉,那是更高的雪山,看起来呈粉白色,上有皱褶,构成各种奇异的平面,随后看到在这些高山后面还有不少山峰,望上去不知是真是假。这些高山峻岭都是奥地利人的,我们这边可没有。前面路上有个朝右的转弯,从那儿下望,我看见路在树木间向下倾斜地延伸。这条路上有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骡子,而当我们挨着路边往下开去时,我望见在下面很远地方的那条河、沿河的铁轨和枕木、铁道渡到对岸去的古桥,还有对岸山脚下那一片断墙残壁的小镇——那就是要抢夺的地点。

  我们的车子驶上平原,拐上河边那条大路时,天已快黑了。

  ① 一种没有帽檐的有黑穗的毡帽。

  大路上很拥挤,两边都有玉蜀黍茎秆和草席编成的屏障,头顶也盖有席子,这一来,仿佛走进了马戏场或是一个土著的村子。我们的车子在这草席搭成的隧道里慢慢地行走,一走出来,却是一块清除了草木的空地,那儿本来是个火车站。这儿的路比河岸还要低,在这一段下陷的路上,路边的整段河岸上都有些挖好的洞穴,步兵们就呆在那里边。太阳正在下去,我抬头朝河岸上窥望,望得见奥军的侦察气球飘浮于对岸的小山上,在落日残照中呈黑色。我们把车子停在一个造砖场的外边。砖窑和一些深洞已改造为包扎站。那里有三个医生我认得。我找少校军医谈话,他告诉我进攻一开始,我们的车子就装着伤员往后送,走的路线就是那条用草席遮蔽的路,然后转上沿着山脊走的大路,到达一个救护站,那儿另有车辆转送伤号。他希望那条路不至于拥挤不通。所有的交通全靠这条道路。路上用草席掩蔽,因为不掩蔽的话,就将成为对岸敌军清楚的目标。我们这个砖场有河岸掩护,不至于受到来复枪和机枪的射击。河上本有一条桥,现在已给炸坏了。炮攻一开始,意军准备再搭一条桥,有的部队则打算在上游河湾水浅的地点渡河。少校是个小个子,长着向上翘的小胡子。他曾在利比亚①作战过,制服上佩着两条表明受过伤的条章。他说倘若战事顺利的话,他要给我弄一个勋章。我说希望战事顺利,又说他待我太好了。我问他附近有没有大的掩蔽壕,可以安置司机们,他便派一名士兵领我去。那士兵领我到一个掩蔽壕,地方很不错。司机们很满意,我就把他们安顿在那儿。少校请我同其他两名军官一同喝酒。我们喝的是朗姆酒,大家觉得很和谐。外面的天在黑下来了。我问他进攻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说天黑就发动。我踅回去找司机们。他们正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进去,他们闷声不响了。我递给他们每人一包马其顿香烟,烟草装得松,抽的时候得把烟卷的两头扭紧一下。马内拉打着了他的打火机,挨次递给大家。打火机的形状像是菲亚特牌汽车的引擎冷却器。我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我们方才下坡时怎么没看见那救护站?”帕西尼问。

  “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过去一点。”

  “那条路一定会弄得一团糟,”马内拉说。

  “他们准会把我们轰得妈的半死的。”

  “也许吧。”

  “什么时候吃饭,中尉?一进攻我们可就没机会吃饭啦。”“我现在就去问问看,”我说。

  “你要我们呆在这里,还是让我们去四处溜溜?”

  “还是呆在这儿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他说战地厨房就要来到,司机们可以来领饭食。倘若他们没有饭盒子,可以在这里借。我说饭盒子他们大概是有的。我回去找司机们,告诉他们饭一来我就通知大家。马内拉说希望在炮攻前开饭。接着,他们又闷声不响了,一直到我出去了才又谈起话来。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恨战争。

  我走出去看看车子和外边的情况,随后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机坐在一起。我们坐在地上抽烟,背靠着土墙。外边的天几乎全黑了。掩蔽壕里的泥土又暖又干,我让肩头抵在泥墙上,把腰背贴着地,放松休息。

  ① 利比亚当时为意属殖民地。

  “哪一部队发动进攻?”贾武齐问。

  “意大利狙击兵。”

  “都是狙击兵?”

  “大概是吧。”

  “如果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这儿的军队是不够的。”

  “这儿或许是虚张声势,真正的进攻可能不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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