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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21)

  “早饭前打发理发师来行不行?”

  “我给你找门房叫他去。”她走了出去又走回来。“他去叫了,”她说,一面把手里的那块布浸在水盆里。

  理发师跟着门房进来了。他年纪约莫五十,留着向上翘的小胡子。盖琪小姐给我洗好了,走了出去。理发师过来在我脸上涂上皂沫,给我刮胡子。他人很严肃,一声不响。

  “怎么啦?有什么消息没有?”我问。

  “什么消息?”

  “随便什么消息。城里有什么事?”

  “这是战争时期,”他说。“到处有敌人的耳目。”

  我抬头看看他。“请你的脸别动,”他说,一边继续刮胡子。“我什么都不说。”

  “你究竟怎么啦?”我问。

  “我是意大利人。我不和敌人通信息。”

  我只好由他去了。倘若他是疯子,我的脸还是早一点离开他的剃刀好。

  有一次,我想好好地看他一下。“当心,”他说。“剃刀快得很。”修脸后我付钱给他,给了他半个里拉做小帐。他退回了小帐。

  “我不收。我没有上前线。但是我还是意大利人。”

  “滚你妈的蛋。”

  “那我就告退了,”他说,用报纸包好剃刀。他走了出去,把半个里拉留在床头的桌子上。我按按铃。盖琪小姐走进来。“劳驾把门房喊来。”“好的。”

  门房来了。他竭力忍住了笑。

  “那理发师是不是疯子?”

  “不是,长官。他搞错了。他听不大懂,以为我说你是个奥国军官。”

  “噢,”我说。

  “嗬,嗬,嗬,”门房直笑。“他这个人真有趣。他说只要你动一动,他就——”他伸着食指划一划喉咙。

  “嗬,嗬,嗬,”他竭力忍住笑。“后来我对他说,你并不是奥地利人。嗬,嗬,嗬。”

  “嗬,嗬,嗬,”我埋怨道。“倘若他把我喉咙割断的话,那就更有趣了。嗬,嗬,嗬!”

  “那倒不会,长官。他非常害怕奥地利人。嗬,嗬,嗬。”

  “嗬,嗬,嗬,”我说。“滚你的。”

  他走出去,我听见他在走廊上的笑声。我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走近来。我望着门。来的是凯瑟琳·巴克莱。她走进房,走到床边。

  “你好,亲爱的,”她说。她看上去又清新又年轻,十分美丽。我以为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

  “你好,”我说。我一看到她,就爱上了她。心里神魂颠倒。她望望门口,看是没有人,就在床沿上坐下,弯下身来吻我。我把她拉下,吻她,感到她的心在怦怦地跳。

  “你这亲爱的,”我说。“你能够到这里来岂不是太奇妙吗?”“其实要来也不太困难。不过要呆下去,可能不容易。”

  “你非呆下去不可,”我说。“噢,你真奇妙。”我爱她爱得疯了。我简直不相信她真的就在跟前,紧紧地抱住她。

  “别这样,”她说。“你身体还没有复原哩。”

  “哪里,我行了。来吧。”

  “不。你还没十分好。”

  “哪里。我行。我行的。求求你。”

  “你真的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我为你发疯了。请你快来吧。”

  “我们的心在跳哩。”

  “心我不管。我要的是你。我只是爱你爱得发疯了。”

  “你果真爱我吗?”

  “别老是说这个。来吧。求求你。求求你,凯瑟琳。”

  “好,不过只能来一会儿。”

  “好,”我说。“把门关好。”

  “你不能这样。你不该。”

  “来吧。别说话。请你来吧。”

  凯瑟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门开着,外面就是走廊。疯狂劲儿过去了,我觉得空前愉快。

  她问道:“你现在可相信我爱你吗?”

  “噢,你真可爱,”我说。“你非呆下去不可。他们不能打发你走。我爱你爱得发疯了。”

  “我们得十分小心。刚才那真是发疯。我们不该这么做。”“夜里来还是行的。”

  “我得十分小心。你在旁人面前要留个神。”

  “我会留神的。”

  “你得小心。你讨人喜欢。你真的爱我,可不是吗?”

  “别再说这个了。你不知道那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厉害。”“那么我以后小心就是了。我不想对你再干什么了。我现在得走了,亲爱的,真的。”

  “就要回来啊。”

  “能够来时我就来。”

  “再会。”

  “再会,亲爱的。”

  她走了出去。天知道我本来不想爱她。我本来不想爱什么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可爱上她了,当我躺在米兰一家医院的房间里的床上时,百感交集,涌进了我的脑海,不过我感到非常愉快幸福。最后盖琪小姐来了。“医生快来啦,”她说。“他从科莫湖打来了电话。”

  “他什么时候到?”

  “今天下午。”

  这以后没发生什么事,直到下午。那医生是个瘦小沉默的人,战争似乎搞得他很伤脑筋。他以一种轻巧、文雅而又显得嫌恶的态度,从我两条大腿中取出了几小块钢弹片。他用一种叫做“雪”①或是什么别的名称的局部麻醉剂,使肌肉组织麻木,免得疼痛,直到他那探针、解剖刀或是钳子穿透了麻醉的肌肉层才觉得痛。病人可清清楚楚晓得什么地方是麻醉的地方。过了一会,脆弱文雅的医生受不住了,他于是说,还是拍爱克司光片子吧。探伤的方法不大满意,他说。

  爱克司光片子是在马焦莱医院拍的,那个拍片子的医生为人容易兴奋,很能干,愉愉快快。他设法把我的两个肩膀高抬起来,以便病人亲自从爱克司光屏幕上看到那些比较大的异物。他说洗好片子就会送来。医生请我在他那袖珍札记簿上写下我的姓名、部队番号和感想。他说那些异物丑恶、卑鄙、残暴。奥地利人根本就是混蛋。我杀了多少敌人?我一个都没有杀过,但是为了讨好起见,就说杀了许多。当时盖琪小姐也在场,医生就用胳臂搂着她说,她比克娄巴特拉还要美丽。她懂吗?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的女王。是的,她果真比女王还要美丽。我们搭救护车回小医院,给人家抬了好一会后,终于又躺在原来楼上的床上。拍好的片子当天下午送到,那医生曾指天发誓,说他当天下午就要,现在果真拿到了。凯瑟琳·巴克莱拿来给我看。片子装在红色封套里,她取了出来,就着光亮竖起来给我看。我们就一同看。“那是你的右腿,”她说,把片子仍旧装进套子里。“这是你的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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