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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70)

  “那可不是这小宝贝的错。你不是要个男孩吗?”

  “不要,”我说。医生正在忙着对付他。他倒提起他的双脚,拍打他。

  我并不等着看结局。我走到走廊上。现在我可以进去看看了。我进了通看台的门,从看台上朝下走了几步。护士们坐在底下栏杆边,招手叫我下去。我摇摇头。我那地方也看得够清楚的了。

  我以为凯瑟琳已经死了。她那样子像个死人。她的脸孔,就我看得到的那部分而言,是灰色的。在下面的灯光下,医生正在缝合那道又大又长、被钳子扩张的、边沿厚厚的切口。另有一位医生,罩着面罩,在上麻药。两名戴面罩的护士在传递用具。这简直像张“宗教裁判”②的图画。我现在看着,知道我刚才能把全部手术都看到,不过还是没看的好。人家起初怎么动刀,我想我是看不下去的,但是我现在看着他们把那切口缝合成一条高高隆起的线,手法迅速熟练,好像鞋匠在上线,看得我心里高兴。切口缝好后,我又回到外面走廊上去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她人怎么样?”

  “她没事。你看了没有?”

  他神情疲惫。

  “我看你缝好的。切开的口子看来很长。”

  “你这么想吗?”

  “是的。疤痕会不会平下来?”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有轮的担架推出来,迅速推下走廊,进了电梯。我也跟了进去。凯瑟琳在哼叫。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她那房间的床上。我坐在床脚边一把椅子上。房间里有名护士。我站起来站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来。“哈罗,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细弱疲乏。“哈罗,亲爱的。”

  “婴孩是男是女?”

  “嘘——别讲话,”护士说。

  “是个男孩。又长又宽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很好。”

  我看见护士奇怪地望着我。

  “我非常疲乏,”凯瑟琳说。“而且方才痛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讲话了。”

  “你待我真好。哦,亲爱的,我方才可痛极了。他长得怎么样?”“像只剥了皮的兔子,蹙起脸来的老头儿。”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夫人不应当讲话。”

  “我在外边等吧,”我说。

  “出去搞点东西吃。”

  “不。我就在外边等。”我吻吻凯瑟琳。她人很灰白,很衰弱,很疲乏。

  “我可以同你讲句话吗?”我对护士说。她陪我到外边走廊上。我朝走廊另一端走了几步。

  “婴孩怎么啦?”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吗?”

  “他们没法子叫他开始呼吸。大概是脐带缠住了脖子还不知怎么的。”

  “原来他死啦。”

  “是的。说来太可惜了。这么大的一个好孩子。我本以为你知道了。”

  ② 协约国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与德奥土保四国对抗的英法俄,后来也包括意大利、美国等。

  “我不知道,”我说。“你还是回去陪夫人吧。”

  我找张椅子坐下,椅前有张桌子,护士们的报告用大夹子夹好挂在桌子的一边。我望望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只见到窗内射出的灯光中的雨丝。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孩子死了。所以医生的样子非常疲倦。但是在那房间里,医生和护士又何必那么对付那婴孩呢?他们大概以为孩子会醒过来,开始呼吸。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我知道那孩子应当受洗礼。但是倘若他根本从未呼吸过呢?他没有呼吸过。他根本没有活过。只有在凯瑟琳肚子里才是活的。我时常感觉到他在里边踢着。最近一星期来可没感觉到他在动。可能早闷死了。可怜的小孩子。我真希望自己也这样早闷死算了。不,我没有这么希望过。不过,早闷死了倒也爽快,免得现在要经历这长期的死的折磨。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是你造成的。你死啦。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连学习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把你扔进棒球场去,告诉你一些规则,人家乘你一不在垒上就抓住你,即刻杀死你。①或者无缘无故地杀死你,就像艾莫死去那样。或者使你患上梅毒,像雷那蒂那样。但是到末了总归会杀死你的。这一点是绝对靠得住的。你等着吧,他们迟早也会杀死你的。

  我有一次野营,加一根木柴在火上,这木柴上爬满了蚂蚁。木柴一烧起来,蚂蚁成群地拥向前,起先往中央着火的地方爬,随即掉头向木柴的尾端爬。蚂蚁在木柴尾端聚集得够多了,就掉到火里去。有几只逃了出来,身体烧得又焦又扁,不晓得该爬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大多数还是朝火里跑,接着又往尾端爬去,挤在那还没着火的尾端上,到末了还是全部跌在火中。我记得当时曾想,这就是世界的末日,我大有机会做个救世主,从火中抽出木柴,丢到一个蚂蚁可以爬到地面上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把白铁杯子里的水倒在木柴上,因为那杯子我要拿来盛威士忌。然后再掺水在内。那杯水浇在燃烧的木柴上无非使蚂蚁蒸死吧。

  我就是这么坐在走廊上,等待听凯瑟琳的消息。护士并没有出来,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便走到门边去,悄悄地开了门,探进头去。起初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上灯光明亮,房间里一片黑暗。随后我看清护士坐在床边,凯瑟琳的头靠在枕头上,她那被单下的身体全部平平的。护士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站起身走到门边来。

  “她怎么样?”我问。

  “她没事,”护士回答。“你该去吃晚饭,饭后你要来再来吧。”我走下长廊,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走上雨中的黑暗街头,找那咖啡店。咖啡店里灯光明亮,一张张桌子边有很多客人。我看不见可以坐的地方,一名侍者走过来,接过淋湿的外衣和帽子,给我在一个老头儿的对座找到了一个位子。老头儿正在喝啤酒,看晚报。我坐下了,问侍者今天晚上的客菜是什么。

  “红烧小牛肉——可是卖光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呢?”

  “火腿蛋,干酪鸡蛋,或者酸泡莱。”

  “我中午已经吃过酸泡菜了,”我说。

  “对啦,”他说。“对啦。中午你吃了酸泡菜。”他是个中年人,头

  顶上秃了,旁边有些头发遮在上面。他的脸很和气。

  ① 欧契是洛桑城南的一个村子,在日内瓦湖湖滨,所谓齿轮车,其实就是用铁索升降的缆车。

  “你吃什么呢?火腿蛋还是干酪鸡蛋?”

  “火腿蛋吧,”我说,“还有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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