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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_曹雪芹【完结】(79)

  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

  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

  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

  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呢?——

  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

  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用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料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

  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着弯腰拍手道:“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来?”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

  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

  他们也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

  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着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儿的,觉怎么样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峒丸来。袭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大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且由他去罢。因此倚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

  那天刚亮,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

  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吃,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来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欢,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迎春姐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恸。那宝玉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么着,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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