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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3)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你太省心,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她的确省心,怀孕后尤甚,天天睡懒觉,起了床又从这张床转移到那张床,把家里所有的床(有五张呢)都睡遍,慵懒得无以复加。她说,这叫练习坐月子。

  "这么懒,生出个孩子也懒。"她母亲责备。

  "懒了好带!"她答。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捧着愈来愈膨大的乳房,侧身从镜子里察看色泽变浓的乳晕。

  我旁白:"它一直在游戏,现在要工作了。"

  "像头大象,"她噘嘴,"谁说这不是一种牺牲!"

  接着向我宣布三条决定:一、她要躺着喂奶;二、孩子满月后就断奶;三、夜里让保姆带孩子睡。

  孩子生下来后,她把这些决定忘得精光。

  怀孕两个月时,雨儿和我游少林寺,在一座庙堂里看香客们跪在佛像前磕头。我惊讶地发现,这会儿是雨儿跪在那里了,她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轻轻拢在鼻子前,看去像在捂鼻子,那样子又虔诚又好玩。她在佛像前跪了很久,大约在许一个长长的愿。

  后来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悄悄告诉我:"求佛保佑我生的孩子不缺胳膊少腿,不是三瓣嘴六个指头。"

  真是个傻妞。在我们身罹灾难之后,这个捂着鼻子跪在佛像前的傻妞形象一次次显现在我眼前,使我心酸掉泪。可是眼下,受到祝愿的小生命在她肚子里似乎生长得相当顺利。其间只有一次,在怀孕五个月时,她发高烧住进医院,小生命陪着受了一番折磨,但这次危机好像也顺利度过了。我们仿佛看见这只生命小舟在一阵不大的风浪中颠簸了一下,又完好无损地继续朝我们驶来。尽管后来事实证明这场病的后果是致命的,当时它在我们心中却只投下了少许阴影,而这少许阴影也暂时被一个喜讯驱散了。就在住院期间,医生给她做了一次B超。

  "你猜,是男是女?"她笑问我。

  "女儿。"

  "对了,一个傻大姐。我小时候,人家就叫我傻大姐。"她抚摸着肚子接着说:"真想亲亲小dada,她太可怜了,无缘无故受这么多苦。小dada,你是个傻妞,妈妈也爱你。"

  "有毛病吗?"

  "看不出。医生说我的胎音很有力呢。"她不无自豪他说。

  "是小dada的。"

  "我们俩不一回事?"

  "你们俩真棒。"

  二

  我盼望生个女儿——

  因为生命是女人给我的礼物,我愿把它奉还给女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溺爱的父亲,我怕把儿子宠骄,却不怕把女儿宠娇;

  因为儿子只能分担我的孤独,女儿不但分担而且抚慰我的孤独;

  因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儿而宽待女儿,浑小子令我们头疼,傻妞却使我们破颜;

  因为诗人和女性订有永久的盟约。

  三

  雨儿站在街心花园里,肚子奇大,脸色红润,像个大将军。我在一旁按快门。两个小伙子走过,赞道:"嘿,威风凛凛!"

  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醒来,突然大喊一声:"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唤来住在隔壁的她母亲,母亲急忙打电话叫车,一时叫不到,慌了手脚。她倒镇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挥母亲和阿珍干这干那,不失大将军风度。露露闻讯赶到医院,看见她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腿上搁着包包,仍在指挥母亲和小保姆办理入院的种种手续。

  当时我在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学德语,天天走读。那天,由于雨儿未到预产期,我也早早地上学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只有一个念头:立即到她身边去!

  可是谈何容易,我们已被产房的一堵墙隔开。我隔墙喊话,被护士轰了出来。露露通过熟人和医生打招呼,医生让我回家等电话。

  晚上,医生打电话让我去,告诉我:胎膜没有破,是假破水;由于引产,宫口已开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当机立断:做不做剖腹产?

  我咬咬牙,在手术申请书上签了字。

  她躺在担架车上,朝我微笑。

  "好玩吗?"我问。

  "好玩,像电影里一样。"

  二十二时零五分,担架车消失在手术室的大门后。

  在电影里,镜头通常随着大门的关闭而悬置,我们看不见大门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看见徘徊在大门外的丈夫的严峻脸色。现在正是这样,无形的镜头对准我,我觉得自己也在扮演电影里的一个角色,但一点儿不好玩。

  人生中有许多等待,这是最揪心的一种。我的目光不断投向紧闭的大门,知道大门后正在进行某个决定我的命运的过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响它,反而被彻底排除在外。我只能耐心等待大门重新打开,然后,不管从那里出来的是什么,我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判决。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经向我抱怨,在她被产前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她的丈夫却微笑着对她说:"人类几十万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知道这个坏丈夫的微笑有多么无奈。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医生替一个印第安女人做剖腹产手术,手术很成功,可是在手术过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经用一把剃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着我。她坐在楼梯口,开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二十分钟够吗?"我问颇通医道的露露。

  "起码四五十分钟。"

  我不断看表,时间过得格外慢。大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女儿诞生于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时制二十二时四十八分。

  手术室大门突然打开的那个时刻是永恒的。这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时刻,当它终于来到的时候,我仍然全身心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一个小护士从门里蹦出来,又一溜烟消失在隔壁的育婴室门后,手中抱着一个裹着纱布的婴儿。她的抱法很特别,婴儿竖在她的怀里,脸朝外,正好和我打个照面。

  "女儿!"小护士朝我喊了一声。

  "我的女儿!"我心中响起千万重欢乐的回声。

  我的女儿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相逢的时刻。这个时刻只有一秒钟。从此以后,这一秒钟在我眼前反复重演,我一次次看见那个蹦蹦跳跳的小护士如同玩具钟上的小人那样从一扇门消失于另一扇门,在她显现的片刻间,我的满头黑发的女儿一次次重新诞生,用她那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视。伴随着这个永恒的时刻,我听见钟声长鸣,宣告我的女儿的无可怀疑的永生。

  小东西是从妈妈敞开的腹壁一下子进入这个世界的。

  她躺在那间柔软温暖的小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被一阵异样的触摸惊醒。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空气、阳光、声响一下子涌进了这问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来,暴露在空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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