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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48)

  爸爸抱她,她听着音乐,不满意,下令:"换音乐!"音乐里有敲击声,她解说:"敲敲门,谁呀?"

  由于皮肤触痛,好些天没有洗脸洗手了。趁着她精神好,阿珍给她洗,小脸蛋重现光洁。接着,阿珍又替她扎辫子,问:"妞妞,我在于什么?"答:"扎辫辫。"

  要甜麦圈,那是一种比戒指小的婴儿食品,她不吃,握在手里玩,两只小手灵巧地互相传递,玩了一会儿,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麦圈掉地上啦?"妈妈逗她。

  "妈妈掉的呀!"她也逗妈妈。

  一会儿要求:"看书书。"妈妈递给她一本书,她动手撕,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劲,撕下一页,又把这页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张较大的碎片一撕为二,一手拿一片,说:"两个。"用动作表明她懂一变为二的道理。

  她不但爱说话了,而且嗓音也在恢复,又变得响亮。呼吸道症状似也有所减轻,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况更好。"听弹琴。"她要求,并且点了节目。听了一会儿,竟自告奋勇:"妞妞弹琴。"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拍打琴键,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面对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儿支度冷丁藏了起来。

  五

  屋里静极了,只有我和妞妞。她侧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着床架上端的铁栏,铁栏是凉的。有时手松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从铁栏空档伸出,搁在床侧。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那只攀在床栏上的手。

  她始终一动不动。静极了,在这静中有一种撼人心魄的东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两只手,一齐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脸颊,停在一侧耳朵上。

  "痒。"她轻声说。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轮。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闭目静静躺着。有时候,她轻轻喊一声"爸爸",我也轻声应答,然后又是寂静。轻微的一呼一应,宛若耳语和游丝,在茫茫宇宙间无人听见,不留痕迹,却愈发使我感到了诀别的分量。人间一切离别中,没有比与幼仔的诀别更凄苦的了。无论走的是自己还是孩子,真正被弃的总是这幼小的生命,而绝望的怜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强烈感觉到了自己面对上苍的被弃。这也是最寂寞的诀别,生者和死者之间无法有语言的安慰、嘱托和纪念。

  可是我又听见了妞妞的轻声呼唤:"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脸和嘴唇,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爸爸心疼。"她说,声音很小,但我一字字听得分明。我流着泪舔吻她的小手,那只沾满我的泪水和唾沫的温柔的小手。

  六

  妞妞睡着了,我守在床边瞌睡,朦胧中看见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后面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走到藏度冷丁的柜子旁,开锁,取出药剂。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划破小玻璃瓶,把药水吸进针管里。我忽然明白他们想干什么,惊恐欲喊,却喊不出声来。雨儿满面泪水,褪下了妞妞的裤子。一只大手哆咳着把针头插迸小屁股里,针管里的药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开始抽搐,挺身子,艰难地大口吸气,咽喉部发出尖锐的擦音。她接不上气了,嘴唇霎时发白又变乌,小手也呈灰白,很快变成了一具小尸体。

  我终于喊出声来了:"不,不要!"

  "不要什么?"雨儿的声音。

  我睁开眼,她正站在我身边,披着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着,有点儿醒了,小手动弹了一下。

  "不要安乐死。"我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安乐死是最好的,那样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没有安乐死。"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妞妞临死前挣扎的惨状,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乐的,也拒绝让她变成那样一具小尸体。尽管疾病已经把她摧残得面目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温热的,抱在怀里还能匀贴地偎依,她的血管里仍流着活的血,使她还有生命的颜色和光译。一旦死去,这一切都没有了,她会变得冰凉、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与死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看不得尸体,尤其看不得我的亲骨肉变成一具尸体。我也看不得我自己变成一具尸体,幸亏我是不会看见的。人生如梦,却又不如梦那样来去轻盈洁净,诞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满着血污。为什么生命不能像一团气瞬息飘散,一束光刹那消逝,偏要经历从肉身中强扯出来的过程?只要这个过程无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乐的。

  "我到时候肯定安乐死。你自己肯不肯,还是个问题。"远处传来雨儿含有批评意味的话音,我漠然地点了点头。

  七

  妞妞病情急剧恶化。口腔内右侧肿瘤奇大,左侧也隆起了肿瘤,那颗被肿瘤挤歪的牙齿不知何时己脱落不见,肿瘤在流血化脓。她躺在那里,张大嘴,锁着眉,紧闭的双眼糊满分泌物,鼻下结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痴。

  最可怕的是疼痛,发作起来真是令人万般无奈,心碎欲狂。发作越来越频繁,使她无法人睡。事实上她已经没有真正的睡眠,只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发作后的疲惫和衰弱。每日大多数时间都醒着,而醒着便只是痛苦,不复有快乐。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呵,她总是锁紧眉头忍着那必定是持续的疼痛,只在忍无可忍时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痒死了!""磕着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格外洪亮,仿佛是她那可爱的声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病成这样,她仍不忘音乐。"听探戈。"她要求。音乐声起,她说:"探戈来了。"爸爸赶紧不停地夸她聪明,每夸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实她几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脸部肌肉已被肿瘤绷紧,但她仍然努力动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领会和接受了爸爸的夸奖。

  有时候,她甚至还想像往常那样逗一逗爸爸妈妈。"小圆板。"她要求。递给她,她一松手,然后喊一声:"啊——"语气不乏往常那种调皮的意味,但脸上却是皱眉闭目的痛苦表情,这种怪诞的结合愈发令人断肠。

  由于肿瘤堵塞,进食越来越困难。连日来,只是用吸管往她嘴里滴一点儿汤水,藉以维持生命。服药当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药也已止不住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剧烈的疼痛,也许是到动用那几支度冷丁的时候了。

  "我们还是找人帮忙吧。"

  "这个忙谁也不好帮,还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们都没有打针的经验,我怕打不好。"

  "总有一个第一回。现在我练练,以后你生病时没准还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细,还是让我来吧。"

  "光心细有什么用?还需要胆大和灵巧。你那么优柔寡断,那么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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