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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句与短章_周国平【完结】(11)

  从前的译家潜心于翻译某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是出于真正的喜爱乃至偏爱,以至于终生玩味之,不但领会其神韵,而且浸染其语言风格,所以能最大限度地提供汉语的对应物。这样的译著成功地把世界名著转换成了我们民族的精神财富,于是能够融入我们的文化进程,世代流传下去。在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这样的译家是越来越稀少了。

  箴言与隽语的区别,在于它的异乎寻常的重量,不管你是否理解它或喜欢它,你都不能不感觉到这重量。

  有的人必须写作,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真理,这真理是他用一生一世的日子换来的,他的生命已经转变成这真理。通过写作,他留下了真理,也留下了生命。读他的作品时,我们会感到,不管它的文字多么有分量,仍不能和文字背后东西的分量相比,因而生出敬畏之心。

  如果是出于灵魂的需要而写作,当不当专业作家真是无所谓的,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远比那些没有灵魂的专业作家更加属于文学。文学接纳一切有灵魂的写作者,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拒绝一切没有灵魂的伪写作者,也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

  对于身在官场而坚持写作的人,我一向怀有极大的好感和敬意。据我观察,这样的人往往是有真性情的,而且是极顽固的真性情,权力和事务都不能把它摧毁,它反能赋予所掌握的权力一种理想,所操办的事务一种格调。一个爱读书和写作的官员是不容易腐败,也不容易昏庸的。写作是回归心灵的时刻,当一个人写作时,他不再是官员,身份和职务都成了身外之物,他获得了一种自由眼光。立足于人生的全景,他知道了怎样做人,因而也知道了怎样做官。

  回过头去看,我的写作之路与我的心灵之路是相当统一的,基本上反映了我在困惑中寻求觉悟和走向超脱的历程。我原是一个易感的人,容易为情所困,跳不出来。我又是一个天性悲观的人,从小就想死亡的问题,容易看破红尘。因此,我面临双重的危险,既可能毁于色,也可能堕入空。我的一生实际上都是在与这两种危险作斗争,在色与空之间寻找一个安全的中间地带。我在寻找一种状态,能够使我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极,我的写作就是借助于哲学寻找这种状态的过程。

  我的所思所写基本上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如此,写出的东西才会对那些面临着相似问题的人有所启迪,从而间接地产生了影响社会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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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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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认为读书可以成为时尚,并且对一切成为时尚的读书持怀疑态度。读书属于个人的精神生活,必定是非常个人化的。可以成为时尚的不是读书,而是买书和谈书,譬如说,在媒体的影响下,某一时期有某一本书特别畅销,谈论它显得特时髦,插不上嘴显得特落伍。

  人生有种种享受,读书是其中之一。读书的快乐,一在求知欲的满足,二在与活在书中的灵魂的交流,三在自身精神的丰富和生长。

  要领略读书的快乐,必须摆脱功利的考虑,有从容的心境。

  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在他们众所周知的声誉背后,往往有一个人所不知的身份,便是终身读者,即一辈子爱读书的人。

  严格地说,好读书和读好书是一回事,在读什么书上没有品位的人是谈不上好读书的。所谓品位,就是能够通过阅读过一种心智生活,使你对世界和人生的思索始终处在活泼的状态。世上真正的好书,都应该能够发生这样的作用,而不只是向你提供信息或者消遣。

  智力活跃的青年并不天然地拥有心智生活,他的活跃的智力需要得到鼓励,而正是通过读那些使他品尝到了智力快乐和心灵愉悦的好书,他被引导进入了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心智生活之中。

  也许没有一个时代拥有像今天这样多的出版物,然而,很可能今天的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阅读得少。在这样的时代,一个人尤其必须懂得拒绝和排除,才能够进入真正的阅读。

  经典属于每一个人,但永远不属于大众。每一个人只能作为有灵魂的个人,而不是作为无个性的大众,才能走到经典中去。

  书籍和电视的区别——

  其一,书籍中存在着一个用文字记载的传统,阅读使人得以进入这个传统;电视以现时为中心,追求信息的当下性,看电视使人只活在当下。

  其二,文字是抽象的符号,它要求阅读必须同时也是思考,否则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义;电视直接用图像影响观众,它甚至忌讳思考,因为思考会妨碍观看。

  结论:书籍使人成为文明人,电视使人成为野蛮人。

  读书的心情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一些书,最适合于在羁旅中、在无所事事中、在远离亲人的孤寂中翻开。这时候,你会觉得,虽然有形世界的亲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无形世界的亲人相逢了。在灵魂与灵魂之间必定也有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超越于种族和文化的差异,超越于生死,当你和同类灵魂相遇时,你的精神本能会立刻把它认出。

  读那些永恒的书,做一个纯粹的人。

  读贤哲的书,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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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态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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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令人惊诧的事实是,奠定欧洲精神传统的两个伟人,苏格拉底和耶稣,都是被判处死刑的。不同的是,耶稣几乎未经审判,在混乱中被钉上了十字架,苏格拉底则是按照雅典民主制的法律程序,经过了正式的审判,然后被处死的。耶稣受难日成了世世代代基督徒的神圣日子,苏格拉底受难日却从来没有人纪念。这倒不奇怪,这位哲学烈士是不能被神化的,除了像他那样爱智慧之外,别无纪念的方式。

  海涅有一首诗,写他梦见自己做了天主,天使们围绕着他,赞美他的诗艺,请他吃糖果糕点。可是,他觉得这种天堂生活无聊透顶,便决定利用天主的权力让自己开心一番。于是,他显示奇迹,让柏林城里下起柠檬汁的雨,街沟里流着上等葡萄酒,然后看那些假绅士们拥到街上,对着水沟牛饮,把马路舔得干干净净。他们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奇迹不会天天发生的。

  如果我做天主,我能想出什么样的恶作剧呢?如今,在我们这里,真绅士少,假绅士也少,多的是赤裸裸的自私和贪婪。如果显示海涅想出的那种奇迹,我不会看到相同的有趣场面,只会看到贪官和奸商勾结,恶警和地痞联手,封锁马路,垄断水沟,坐地分赃,甚至割据火并。

  到处供奉财神爷,供奉福禄寿三神,世上有哪一个民族如此厚颜无耻地公开崇拜金钱,坦然于自己的贪婪?

  恐怖主义的本质不是某种极端的政治、宗教或民族立场,而是不管从何种立场出发,把残杀无辜平民作为向敌对者申述其立场的手段。采用这种手段的当然是敌对双方中处于劣势的一方,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给予任何同情,而必须毫不含糊地宣布一切此种行为皆是非正义的,反人类的。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比起和真正的敌人战斗来,杀害平民过于容易,因此这种卑鄙的做法很容易被仿效。恐怖主义一旦在世界上许多地区得逞,它就不会有国界,必然蔓延开来。所以,无人对它可以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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