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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与性情(短篇集)_周国平【完结】(11)

  我在这个大院子里只住了两年,就遇上人民广场整修,这个大院子被拆除了。其后,我家搬到了江宁路一处石窟门建筑的一间暗屋子里,从此再没有搬迁。对于瞿家来说,拆迁的消息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他们对于所安排的新居一律表示不满意,始终拒绝搬离。当然,拆迁不可阻挡,听说他们后来搬到了一个亲戚家里寄居,而瞿太太则因为承受不了这个刺激而精神失常了。

  十一 孩子王

  在人民广场大院居住的两年中,我一生中空前绝后地过了一次领袖瘾。院子里有一个不长胡须的胖老人,据说从前是太监,每当我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就摇着蒲扇喊我一声“孩子王”。那个大院里孩子很多,根据住楼房还是住茅房分成了两拨,在住楼房的孩子眼里,住茅房的孩子是野孩子,而我当上了住楼房的孩子们的头儿。

  刚住进大院时,我曾经受到野孩子的挑衅。有一天,我在院子附近的街上玩,突然发现

  自己被野孩子们包围了。其中一个年龄与我相近的孩子,长得很结实,一边向我靠近,一边不停地说:“来吧,摔一交!”我从小不善打架,看到他的架势,十分心怯。其余的孩子都幸灾乐祸地望着我,等着看热闹。那个孩子觉察到我怕他,越发得意,用身体碰我,重复着他的挑战。我被激怒了,猛地抱住他的腰,两人扭作了一团。孩子们吆喝着助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肯定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竟然胜了,把他摔倒在地上。我拔腿就跑,他在后面紧追,但我终于把他甩掉了。我心中仍然非常害怕,担心遭到报复,不敢回家,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最后,当我提心吊胆地走向大院时,发现他正站在门口,不过并没有朝我冲过来,而是友好地向我微笑着。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威望,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野孩子来向我挑战了。

  野孩子们对我友好,大约和我的父亲的为人也有关系。每到台风季节,江北人住的茅草房就摇摇欲坠,必须用粗草绳和木桩加固,以防止倒塌。倘若台风来势凶猛,这样的措施就不保险了,居委会便动员楼房居民敞开家门,让草房居民进来过夜。我的父亲总是积极响应,愉快地把我家变成一个临时避难所。

  我是在小学毕业、进初中之前的那个暑假住进大院的,闲着没有事,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组织欲,想把孩子们组织起来玩。这多少是出于对少先队大队长陈心田的模仿。我首先找了三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孩子,他们都住在某一栋楼房的一层,很像是轮船统舱里隔出的房间,家境比住茅草房的略好,但仍属贫苦人家。我向他们宣布成立一个组织,名称很没有想象力,叫红星组。我们大院旁有一家服装店,店主姓田,有两个孩子,老大比我大两岁,老二比我稍小。这家人家的后院与大院相通,田家兄弟经常带一帮小屁孩在后院里玩军事游戏。我心想,如果把他们吸收进来,一定能够丰富我们的活动内容,便向三个同伴提出了这个建议。这三个贫苦孩子一向看不惯田家兄弟,表示反对,但都服从了我的意见。联合成功之后,在我提议下,由我们六员大将组成了总务委员会,作为红星组的领导机构,下率一群小屁孩,包括我的四岁和六岁的两个弟弟。我不想与田家老大发生权力纠纷,因而总务委员会不设主席,但实际的负责人是我。

  我工作得很认真,经常在我家召开会议,每一次会议都有议题并且写纪要。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当然是怎么玩,怎么玩得更好。玩需要经费,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有一个摆摊的老头,出售孩子们感兴趣的各种小玩意儿,其中有一种名叫天牛的甲虫。这种黑色的甲虫有两根长触须和尖利的牙齿,人民广场的树林里多的是。老头卖两分钱一只,我与他商量,我们去捉了卖给他,一分钱两只,他欣然同意。我们用这个办法很快筹集了两元多钱,买了象棋、军棋之类,有了一点儿集体财产。我还买了纸张材料,做了一批纸质的军官帽和肩章领章,把队伍装备起来。六个大孩子都是军官,其中我和田家老大是大将,三杠四星,其余四人是较低的将军衔。我们常常全副行头地在田家后院里玩,派几个戴纸橄榄帽的拖鼻涕的兵站岗,让他们向进出的军官敬礼,显得我们好不威风。这些有趣的活动引起了野孩子们的嫉妒,他们的愤恨集中向田家兄弟发泄。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排着队,喊着“打倒和尚道士”的口号,在我们的司令部门外游行。田家兄弟曾经剃光头,得了和尚道士的绰号。冲突是避免不了的了,一次他们游行时,我们捉住了一个落伍者,从他身上搜出一张手写的证件,写着“取缔和尚道士协会”的字样,才知道他们也成立了一个组织。形势紧张了一些天,我不喜欢这种敌对的局面,便出面和他们谈判,提议互不侵犯,很容易就达成了和解。事实上,在和解之后,他们的组织失去了意义,很快就散伙了。我们的组织则一直保持到大院拆迁,那一年大跃进开始,还赶时髦改名为跃进组。不过,后期的活动比开始时松懈多了。

  快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仍能清晰地忆起当年这些小伙伴的名字、模样和性格。那时候,我曾仿效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汉,给每个人起了一个诨号。譬如说,那个姓马的北方孩子,长得又黑又瘦,动作异常敏捷,爬树飞快,我们捉天牛主要靠他,我就称他为上树猴。给那个姓蒋的苏北孩子起名时,我颇犯难。他总是瞪着呆呆的眼睛,人很老实,但比较笨,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特长,干脆就把他命名为木呆鸡了事。我向他解释,这个名称包含多么优秀的意思,他相信了,觉得很满意。现在想来,这当然是欺负老实人的恶作剧,太不厚道。我把自己称为万能,又太自负。对田家老大,我也给了他一个龙的称号,但在前面加了一个表示冒牌意思的词。这位仁兄为人颇讲义气,但比较庸俗。有一次,我们两人在人民广场散步,为一件什么事争论了起来,他便打赌道:“如果我撒谎,我就和在这人民广场上走过的每个女人困觉!”困觉是性交的意思,他的这种赌咒方式使我大吃一惊,我心想,他一定是非常乐意自己赌输的吧。

  十二 凌辱长志气

  成都中学是上海一家十分普通的中学,因位于成都北路而命名,我在那里读了三年初中。

  三年中,我们的班主任一直是王一川。他是一个中年男子,脸色焦黄,眼睛充血,唇间露出一排黄牙和两颗金牙。当时正是大跃进年代,他积极响应,酷爱制订各种规划,用工整的仿宋体抄出贴在墙上。他隆重地向全班同学宣读自己的跃进规划,主要目标是五年内入党

  。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写打油诗,这也是风气使然,当时正掀起全民创作被称作新民歌的打油诗的热潮,其内容是歌颂“三面红旗”。他不但自己写,而且以语文老师的资格动员大家写,开办诗歌壁报。我是他最看重的约稿对象,在他的鼓励下,我准备了一个小本子,题作“一日一诗”,每天写一首打油诗,坚持了将近一个学期。很惭愧,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最早的文学创作活动,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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