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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与性情(短篇集)_周国平【完结】(59)

  1984年,全国开始正式招博士生,我在职做了汝信的学生,确定以尼采哲学为研究主题。事后听一位知情者说,汝信也正对尼采感兴趣并已开始进行研究,然而,为了不影响我的独立探索,便悄悄转移了研究方向。他自己从未对我提及此事,惟其如此,我心中就更加感动。常见的情形正相反,导师往往支使学生替自己做事,然后把成果占为己有。考上博士生时,我已经在酝酿写一本关于尼采的书,那是方鸣提议我写的。方鸣当时是人民出版社的编辑,策划编一套丛书,想让我来打头炮。1985年的年初,我把自己关在那间充当宿舍的地下室里,用了两个月时间——日记记载:1月28日动笔,3月25日完成——写出了这本十八万字的小册子,题为《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我和方鸣可谓一见如故。他比我小一轮,那时二十多岁,在出版社第一次遇见,我就从他眼中读出了百分之百的友情。我们都写诗,他写的散文诗有泰戈尔之风,可惜后来不写了。他来看我,发现我成年累月一个人住在地下室里,对我忍受孤独的能力感到震惊。我说,你没有看见我用拳头捶墙又哭又喊的样子呢。他对人感叹说:“周国平是最有人性的人,既文雅又疯狂,一点儿不像他的岁数。如果没有他,这个世界就会太没有人味了。”我有一篇文章题为《人性、爱情和天才》,他指着这个题目说:“这完全是周国平自己的问题啊!”他还说过一句“脏话”,成为朋友间流传的名言:“别人写东西像撒尿,周国平写东西像射精。”这些话表明他对我何等偏爱,而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偏爱催促我写尼采的。稿子出来后,他十分兴奋,但也担心我的观点一反习见,出版会遇到阻碍,便建议我请汝信写个序。我心想,汝信身居高职,又曾因文革后率先发表为人道主义正名的文章而遇到过麻烦,此事未免强人所难。但是,不管怎样,我终归要把稿子送给我的导师看一看,请他提意见。

  汝信看得很认真,看完后把我叫去,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追记了大意,今天看仍觉得好,所以抄在这里:“哲学著作这样写是很好的,我很喜欢,一扫过去那种沉闷的写法,使人耳目一新。这本书出来,是会有很大影响的,会引起注意。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要讲得过分,有些地方要冲淡一下。尼采的某些观点,该批评的要批评。修改时不要搞得四平八稳,不要抹去你的锋芒。”他又说:“其实,对一个思想家,主要应当吸取他的精华,加以消化,而把糟粕排泄掉。问题就看你有没有坚强的胃。有坚强的胃怕什么毒素?没有坚强的胃,无论吃进什么,都不能消化,反正要得病,怪得了谁呢?”听了这些话,我就斗胆请他写序了,他欣然应允。

  几天后,序写出来了,相当精彩,尤其是这句话:“在历史的审判台前,只有弱者才需要辩护,而尼采却决不是弱者。他所需要的不是辩护,而是理解。”可是,就在我拿到序的同一天,方鸣来找我,一进门就说:“你的尼采遭恶运了。”他告诉我,他们社总编辑对哲学编辑室主任薛德震说:“尼采不是法西斯思想家吗,为什么要写他?现在有一股翻案风。苏联没有给尼采翻案,我们翻了,苏联会怎么看?”老薛向方鸣发牢骚:“到今天居然还有人说这种话!”其后,总编辑责成社里一个资深编辑审稿并拿出意见。那位老先生写了审读意见,大意是说要帮助作者用马列主义认识尼采,这当然明确否决了书的出版。不过,他也写了一句勉励的话:“作者很有才情,如能得到健康发展,将是一位很有前途的作家。”方鸣气愤地说:“很有前途的作家?现在不是,还要等将来?”

  方鸣当然不甘心,他积极活动,把汝信的序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又先后跑了北京五家出版社,推荐我的书稿。答复是一致的:书不错,但不敢出。整整一年后,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邵敏来北京组稿,自告奋勇把稿子带回上海碰运气。奇迹发生了:半个月三审通过,五个月出版发行。在编辑过程中,邵敏不断向我诉苦,说他看了许多遍原稿和校样,每次仍兴奋得通宵失眠。我们原先就认识,通过这本书的出版成了朋友,后来我的《人与永恒》、《妞妞》都是交给他出版的。

  1986年9月,我到上海参加书的发行活动。这是我独立写作的第一本书,写的又是我自己真正思考过的东西,因而可以算做我的处女作,心情自然是很激动的。对于出版社安排的签名售书、报告会之类,我不太起劲,知道那些不过是排场罢了。最喜欢做的事是站在柜台附近,没有人知道我是作者,偷偷观察读者的反应。有一个看上去挺傲气的戴眼镜大龄青年,营业员向他推荐这本书,他瞄了一眼封面,鄙夷地说:“中国人写的尼采有什么看头!”营业员说:“这本不一样。”他拿起来翻了一下,说:“这还差不多。”便付了钱。我一直在旁边装着翻别的书,终于松了一口气。当时最大愿望是变成一个隐身人,跟着每个买了我的书的读者回家,看他们阅读时脸上的表情。

  虽然汝信曾预言这本书会有很大影响,但是,反响之热烈仍出乎我的意料。一年内畅销十万册,读者来信如雪片般飞来,其后成为不断重印的长销书。出版后若干年里,一再被列在最受大学生欢迎的书籍之榜首。香港1992年出版了一本书题为《八十年代:改变中国的33本书》,把它列为其中之一本。它为我赢得了许多艺术家朋友,崔健告诉我,好些搞摇滚的都喜欢这本书,王广义告诉我,这本书成了新潮画家的必读书,几乎人手一册。不少人用几乎相同的语言向我断言,说这本书启蒙了一代人。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会遇见四五十岁的人向我谈起当年这本书给他们带来的震撼。

  当然,我自己明白,这本书充其量不过是一本比较有特色的介绍尼采思想的通俗小册子而已。之所以会有如此轰动效果,据我自己分析,原因有三。其一,在我国长期的宣传和教学中,尼采哲学一直遭到全盘否定,被简单地归结为法西斯主义的思想渊源和反动的唯心主义唯意志论。八十年代中期,虽然开始出现了正面评价和研究尼采的零星文章,但这本书毕竟是第一部旗帜鲜明的著作,把一个面目狰狞的政治狂人还原成了一个真诚思考人生问题的个性鲜明的哲学家,评价上的这种巨大逆转自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其二,这本书的文字风格不同于一般哲学书,流畅而富于激情,因而能给人以新鲜感,也容易被普通读者接受。事实上,当我写作时,我始终浸润在尼采本人文字风格的氛围之中,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其三,最主要的是,我在书中借尼采之口谈了我自己的真实感受和思考。许多地方,简直分不清哪是尼采说的,哪是我说的。我一面阐发尼采哲学,一面我自己的生命体验也如同找到了突破口一样喷涌而出。当我对尼采发生巨大共鸣之时,实际上已把尼采在昨日欧洲思考的问题转换成了我自己的问题,而读者的巨大共鸣表明,它们也是今日中国许多人面临的问题,触及到了转型时期普遍存在的人生困惑和精神危机。所以,若要论这本书的地位,肯定不是在学术史上,而是在当代中国人的心灵史上。对于我自己来说,这本书的意义主要在于使我明确了我的哲学研究方向应是我一向关注的人生课题,因而可以看做我的哲学之路的真正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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