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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60)

  上帝死了,人类的一切失去了绝对的根据,哲学曾经为此而悲嚎。小说的智慧却告诉我们: 你何不自己来做上帝,用上帝的眼光看一看,相对性岂不比绝对性好玩得多?那么,从前那 个独断的上帝岂不是人类的赝品,是猜错了上帝的趣味?小说教我们在失去绝对性之后爱好 并且享受相对性。

  七 生活永远大于政治

  对于诸如"伤痕文学"、"改革文学"、"流亡文学"之类的概念,我始终抱怀疑的态度。 我不相信可以按照任何政治标准来给文学分类,不管充当标准的是作品产生的政治时期、作 者的政治身份还是题材的政治内涵。我甚至怀疑这种按照政治标准归类的东西是否属于文学 ,因为真正的文学必定是艺术,而艺术在本质上是非政治的,是不可能从政治上加以界定的 。

  作家作为社会的一员,当然可以关心政治,参与政治活动。但是,当他写作时,他就应当如 海明威所说,像吉卜赛人,是一个同任何政治势力没有关系的局外人。他诚然也可以描写政 治,但他是站在文学的立场上、而不是站在政治的立场上这样做的。小说不对任何一种政治 作政治辩护或政治批判,它的批判永远是存在性质的。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被昆德拉称做 "一部伪装成小说的政治思想",因为它把生活缩减为政治,在昆德拉看来,这种缩减本身 正是专制精神。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论站在何种立场上把生活缩减为政治,都会导致取消 文学的独立性,把文学变成政治的工具。

  把生活缩减为政治--这是一种极其普遍的思想方式,其普遍的程度远超出人们自己的想像 。我们曾经有过"突出政治"的年代,那个年代似乎很遥远了,但许多人并未真正从那个年 代里走出。在这些人的记忆中,那个年代的生活除了政治运动,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苏联 和东欧解体以后,那里的人们纷纷把在原体制下度过的岁月称做"失去的四十年"。在我们 这里,类似的论调早已不胫而走。一个人倘若自己不对"突出政治"认同,他就一定会发现 ,在任何政治体制下,生活总有政治无法取代的内容。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表明 ,甚至苦役犯也是在生活,而不仅仅是在受刑。凡是因为一种政治制度而叫喊"失去"生活 的人,他真正失去的是那种思考和体验生活的能力,我们可以断定,即使政治制度改变,他 也不能重获他注定要失去的生活。我们有权要求一个作家在任何政治环境中始终拥有上述那 种看生活的能力,因为这正是他有资格作为一个作家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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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的智慧(6)

  周国平

  彼得堡恢复原名时,一个左派女人兴高采烈地大叫:"不再有列宁格勒了!"这叫声传到了 昆德拉耳中,激起了他的深深厌恶。我很能理解这种厌恶之情。我进大学时,正值中苏论战 ,北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们聚集在高音喇叭下倾听反修社论,为每一句铿锵有力的战斗言辞鼓 掌喝彩。当时我就想,如果中苏的角色互换,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反教条主义社论,这些人 同样也会鼓掌喝彩。事实上,往往是同样的人们先则热烈祝福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继而又为 这个卖国贼的横死大声欢呼。全盘否定毛泽东的人,多半是当年"誓死捍卫"的斗士。昨天 还在鼓吹西化的人,今天已经要用儒学一统天下了。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真正的原 因不在受蒙蔽,也不在所谓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而在一种永远追随时代精神的激情。昆德 拉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其中支配着的是一种"审判的精神",即根据一个看不见的法庭的判 决来改变观点。更深一步说,则在于个人的非个人性,始终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和 存在体悟。

  昆德拉对于马雅可夫斯基毫无好感,指出后者的革命抒情是专制恐怖不可缺少的要素,但是 ,当审判的精神在今天全盘抹杀这位革命诗人时,昆德拉却怀念起马雅可夫斯基的爱情诗和 他的奇特的比喻了。"道路在雾中"--这是昆德拉用来反对审判精神的伟大命题。每个人 都在雾中行走,看不清自己将走向何方。在后人看来,前人走过的路似乎是清楚的,其实前 人当时也是在雾中行走。"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属于人的永恒境遇。看不见马雅可夫斯基道 路上的雾,就是忘记了什么是人,忘记了我们自己是什么。"在我看来,昆德拉的这个命题 是站在存在的立场上分析政治现象的一个典范。然而,审判的精神源远流长,持续不息。昆 德拉举了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我们世纪最美的花朵--二三十年代的现代艺术--先后遭到 了三次审判,纳粹谴责它是"颓废艺术",共产主义政权批评它"脱离人民",凯旋的资本 主义又讥它为"革命幻想"。把一个人的全部思想和行为缩减为他的政治表现,把被告的生 平缩减为犯罪录,我们对于这种思路也是多么驾轻就熟。我们曾经如此判决了胡适、梁实秋 、周作人等人,而现在,由于鲁迅、郭沫若、茅盾在革命时代受过的重视,也已经有越来越 多的人要求把他们送上审判革命的被告席。那些没有文学素养的所谓文学批评家同时也是一 些政治上的一孔之见者和偏执狂,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曾经归附过纳粹的人怎么还可 以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而一个作家的文学创作又如何可以与他所卷入的政治无关并且拥有 更长久的生命。甚至列宁也懂得一切伟大作家的创作必然突破其政治立场的限制,可是这班 自命反专制主义的法官还要审判列宁哩。

  东欧解体后,昆德拉的作品在自己的祖国大受欢迎,他本人对此的感想是:"我看见自己骑 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在此前十多年,住在柏林的贡布罗维茨拒绝回到自由化气 氛热烈的波兰,昆德拉表示理解,认为其真正的理由与政治无关,而是关于存在的。无论在 祖国,还是在侨居地,优秀的流亡作家都容易被误解成政治人物,而他们的存在性质的苦恼 却无人置理,无法与人交流。

  关于这种存在性质的苦恼,昆德拉有一段诗意的表达:"令人震惊的陌生性并非表现在我们 所追嬉的不相识的女人身上,而是在一个过去曾经属于我们的女人身上。只有在长时间远走 后重返故乡,才能揭示世界与存在的根本的陌生性。"

  非常深刻。和陌生女人调情,在陌生国度观光,我们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新奇的刺激,这种 感觉无关乎存在的本质。相反,当我们面对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一片熟门熟路的乡土,日 常生活中一些自以为熟稔的人与事,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和疏远感的时候,我们便瞥见了存 在的令人震惊的本质了。此时此刻,我们一向藉之生存的根据突然瓦解了,存在向我们展现 了它的可怕的虚无本相。不过,这种感觉的产生无须借助于远走和重返,尽管距离的间隔往 往会促成疏远化眼光的形成。

  对于移民作家来说,最深层的痛苦不是乡愁,而是一旦回到故乡时会产生的这种陌生感,并 且这种陌生感一旦产生就不只是针对故乡的,也是针对世界和存在的。我们可以想像,倘若 贡布罗维茨回到了波兰,当人们把他当做一位政治上的文化英雄而热烈欢迎的时候,他会感 到多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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