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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之歌_[西]巴勃罗·卡萨尔斯/[美]艾伯特·E.卡恩【完结】(4)

  我们往往能从玩笑中学到一点儿东西,就这件事而言正是如此。尽管年事已高,那些乐师并未失去他们对生活的兴味。这要如何解释?我不认为答案单纯在于他们的体质,或是在于他们居住地的独特气候。答案肯定跟他们面对生活的态度有关,而我相信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这种能力是由于他们仍在工作。工作能抵抗衰老。拿我来说,我无法想象退休。现在无法想象,将来也无法想象。退休?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很陌生,这个念头不可思议。就我所从事的工作而言,我不认为有任何人应该退休,至少当他们尚有精力时不该退休。我的工作就是我的生命,我无法将两者分开。“退休”对我来说意味着逐渐死亡。持续工作、从不感到无聊的人永远不老。工作以及对值得关注之事物的兴趣是治疗年老的最佳药物。每一天我都是新生的,每一天我都是重新开始。

  过去这八十年来,我都以同样的方式开启每一天。这不是一种机械性的例行公事,而是我每日生活不可或缺之物。我走到钢琴前,弹两段巴赫的前奏曲和赋格曲。我无法想象以别种方式来开启每一天。这就像是对这屋子的一种祝祷。但对我来说,这并非此事的唯一意义。这是对世界的重新发现,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很高兴。这让我意识到生命的奇迹,感觉到生而为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妙。这音乐对我来说绝非一成不变,从来不是。每一天它都是一种新的东西,奇异而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巴赫,一如大自然,是个奇迹!

  在这一生中,我想我没有一天不是怀着新鲜的惊奇来注视大自然的奇迹。这奇迹无处不在,也许只是山坡上一道光影,或是沾着露水、闪闪发亮的蛛网,或是洒在树叶上的阳光。我一直特别喜欢大海,只要可能,我就住在海边,一如过去这十二年来在波多黎各。每天早晨开始工作之前沿着海岸散步,这早已成了我的习惯。没错,我的散步时间要比以前短,但大海的奇妙丝毫不减。大海是多么神秘,又多么美丽!有那么多无穷的变化!大海从不相同,从不,从这一瞬间到下一瞬间就不相同,永远在变化中,一再更新,成为某种不同的东西。

  我最早的记忆和大海有关,可以说我在婴儿时期就发现了大海。那是在加泰罗尼亚的地中海海岸,靠近我出生的小镇本德雷尔。我还不满一岁的时候,母亲开始带我去附近的滨海小村圣萨尔瓦多。后来她告诉我,她带我去那儿是为了呼吸海边的空气。在圣萨尔瓦多,我们会去一座小教堂。那是座罗马式的古老教堂,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耳边只有大海的呢喃。我最早的记忆或许是从阳光和大海的声音开始的。等到长大一点,我会从那些窗户凝视大海,看上好几个钟头,讶异于大海的无边无际,海浪不断翻涌上岸,云朵在天空变幻形状。那景色总令我着迷。

  有个充当管理员的人住在教堂旁边一间简陋的屋子里。他是个老水手,个子矮小,满脸风霜,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他的嗓音很高,喜欢跟我讲他在海上的冒险故事。我想他并不识字,可是我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他似乎无所不知,尤其是关于大自然的运作。他名叫帕乌,他太太叫仙妲,别人叫他“仙妲的帕乌”。我们成了好朋友。他会带我沿着海滩散步,教会我游泳的人也是他。朋友把他们在圣萨尔瓦多的小屋借给我们使用,那地方平凡无奇,但我们那么喜欢那里!我常跟母亲到那儿去。

  我一再尝试写我母亲,想按照她的样子把她记录下来,可是我写的东西总是不对劲。我看着那些字句,说:“不,这不成,我没办法写她。”在这一生里,我认识很多人,包括不凡、杰出的人物,具有特殊能力与才华的男男女女。我认识艺术家、政治家、学者和科学家,还有国王,但我不曾认识任何像我母亲这样的人。她主宰了我儿时和少年时期的记忆,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与我同在。在各种情况下,尤其是艰难的时刻,当我必须做出重要决定,就会自问,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然后照那样去做。我母亲已经去世四十年了,但她仍旧引导着我,就连在此刻,她也与我同在。

  我母亲生于波多黎各的马亚吉斯。她的双亲来自加泰罗尼亚,出身当地的望族。她刚满十八岁,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外婆带她回西班牙来拜访在本德雷尔的亲戚。那时她父亲已经去世。他热烈拥护民主原则,反对西班牙在波多黎各的高压专制统治。执政者向自由主义人士施加了诸多迫害,而他无法忍受种种折磨,便自杀了。我母亲的一个兄弟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而自尽。对波多黎各人来说,那是个苦涩的年代

  我母亲就在本德雷尔认识了我父亲。那时候他二十出头,担任教堂的管风琴手,也教钢琴。我母亲成了他的学生,然后他们恋爱了。他们结婚后,母亲送走她美丽的衣裳,开始穿起便宜的朴素衣物。有一次我去看她,对她说:“母亲,你这么美,应该佩戴一些首饰,或者戴个小小的珍珠别针。请让我送你一个。”她说:“卡萨尔斯,你赚钱了,你会变得富有,但我依旧是穷人的妻子。”她不愿意佩戴首饰。她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结婚那会儿,本德雷尔没有什么医疗设施。碰到有小孩子出生,当地煤炭商的太太就充当起产婆。那个煤炭商在他那一行无疑是个好人,但是他太太并不很懂接生小孩,许多婴儿由于感染或其他并发症而夭折。我母亲生了十一个孩子,其中七个在出生时死亡,我自己也差点没能活下来。出生时,我被脐带缠住了脖子,脸色发黑,差点窒息而死。虽然我母亲内心温柔,却从不曾谈起丧子带给她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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