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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之歌_[西]巴勃罗·卡萨尔斯/[美]艾伯特·E.卡恩【完结】(48)

  几天之后,我在圣萨尔瓦多跟两个弟弟和他们的家人道别,离开故乡前往法国。那是三十多年前了。从那之后,我就流亡在外。

  [1] 西班牙第二共和国(1931-1935)是西班牙历史上第二个国家元首和政府领导均由人民选举产生的时期。

  [2] 法文中,第二人称有敬称与昵称,使用昵称意味着彼此的关系有大进展。——译者注

  [3] 加蓬西部城市。

  第十二章 流亡,以及流亡以外的

  我们要跋涉多远,经过陌生的国度,感觉如此疲惫。

  这个充满战争和革命的世纪,世人多少次目睹悲剧性的逃亡,看着难民大批逃离故乡!每一场大逃亡都是人类苦难的长篇故事,一九三九年初,反对法西斯主义的西班牙难民的逃亡尤其骇人。在严冬中,五十多万名难民越过比利牛斯山,男女老幼在酷寒中吃力地穿过山中狭路。离开巴塞罗那的路上全是大批难民,有些搭乘汽车、卡车和马车,另有成千上万的人徒步而行,带着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许多患病和年迈之人在这个悲哀的行列中死去。夜里,在冰冷的雨雪中,难民睡在乡间道路上,或是公路旁边的原野上。逃往法国边界的途中,他们挨饿受冻,还一再遭到法西斯分子飞机的轰炸。

  而西班牙最优秀、最高贵的人民就在这批难民当中,士兵和诗人、工人和教授、法官和农民,他们拥护自由,不愿向暴政低头。

  你或许会以为当这些受苦的勇敢人民抵达法国后,他们会得到同情和尊敬。唉,事情却并非如此。法国的达拉第政府是不久前和希特勒签署《慕尼黑协定》的同一批政治人物,他们对这群反抗法西斯的难民没有太多同情,之所以不情愿地给予西班牙共和国人民政治庇护,乃是迫于舆论压力。这些边境发生的事,都是那些饱受惊吓来到巴黎见我的同胞告诉我的。“我们的同胞被送进有武装警卫的集中营里,”他们告诉我,“他们受到的待遇非常不公正,就仿佛他们是敌人或罪犯。”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可是没多久我就亲眼看见了那些集中营。

  我在内战即将结束前抵达巴黎,我亲爱的朋友莫里斯·埃森伯格夫妇坚持要我住在他们家。他们以善良心灵的温暖,满怀爱心地照顾我。然而,再多的关怀也无法抚平我心中的痛苦。席卷祖国的那场灾难淹没了我。我知道佛朗哥在巴塞罗那和其他城市展开的报复行动,也知道有几千名男女遭到监禁或处决。暴君和邪恶之人把我心爱的国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监狱。起初我不知道我两个弟弟和他们家人的情况,我听说法西斯部队占领了我在圣萨尔瓦多的家。想象这些事情实在太过可怕,但我无法将它们从脑海中逐出。这些事在我心中汹涌起伏,仿佛自己淹没其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下所有的窗帘,坐着凝视黑暗。也许我希望在黑暗中遗忘这一切,从而减轻痛苦。然而,无穷无尽的景象在我眼前闪过:我在战争中目睹的恐怖、儿时的情景、亲爱之人的脸孔、废墟中的城市、哭泣的妇孺。我在房间里待了好几天,走不出房门。我没办法见任何人,或是跟任何人交谈。也许我正濒临疯狂或是死亡,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最后,埃森伯格夫妇说服我跟一位来自巴塞罗那的老友瓜罗见面。后来他告诉我见到我时他有多么震惊,他几乎认不出我来。他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你不能再待在巴黎了,”他说,“你得马上离开。”他劝我到法国南部的一个小村庄去,在靠近西班牙边界的法属加泰罗尼亚。这个村庄的名字是普拉德。“你知道的,在那里很多人都会说我们的语言。”他说,“你会觉得自己是在加泰罗尼亚。”我说这没有用,但他很坚持。“你会跟那附近难民营里的同胞靠得很近。他们需要你的帮助,他们迫切需要帮助。”最后我同意前往。

  于是,一九三九年春天,我来到了普拉德。当时我无法想象自己将会在这个比利牛斯山的小村镇上度过十七年岁月。尽管心怀悲伤,但我还是在周遭环境中找到安慰。蜿蜒的卵石道路、红瓦白墙的房舍,还有当时正在开花的金合欢,普拉德就像我儿时熟悉的加泰罗尼亚村庄。乡间的风景我也同样熟悉,果园和葡萄园构成的美丽图案,峭壁耸立的荒野山峦,古老的罗马时期的碉堡和中古时代修建的修道院矗立在山边,有些地方就像是我故乡的翻版。的确,几世纪以前,这个地区曾经是加泰罗尼亚王国的一部分。

  我在普拉德仅有的一家旅馆租下一个房间。旅馆名叫豪华旅馆,设备也许不算堂皇,但是从我的小房间望出去的景色肯定配得上一位国王。就在附近,卡尼古山高耸入云,这座壮丽的山对加泰罗尼亚人具有特殊的意义,我们深爱的加泰罗尼亚诗人哈辛托·贝达格尔就曾用诗歌歌颂它。山头上栖息着圣马丁修道院,孤绝而雄伟,是居弗瑞公爵于十一世纪时所建。这位公爵的曾祖父创立了加泰罗尼亚王朝,根据传说,他设计了加泰罗尼亚的旗帜,黄底上有四道红色条纹。他在战役中受了重伤,用手指蘸了自己的血,在他的盾牌上画出四道条纹,宣称:“这就是我们的旗帜。”

  抵达普拉德后不久,我去了几座难民集中营。在那儿附近有好几座,分别位于里夫萨尔特、维尔内、勒布卢、塞普特丰德、阿赫莱斯,西班牙难民被限定居留在那儿。我所目睹的情景不啻于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景象。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被迫像动物一样群居在一处,四周被带刺的铁丝网围住,住在——如果你认为这样也称得上是“住”的话——帐篷和摇摇欲坠的陋舍中。那里没有卫生设备,也没有医疗设施,缺乏饮用水,几乎没有足够的食物让住在里面的难民免于挨饿。阿赫莱斯的难民营就很典型。十多万难民群聚在海滩沙丘之间的空地上。虽然是冬天,却没有任何遮蔽,许多人在湿湿的沙地里挖了洞,抵御骤雨和寒风。他们用来生火取暖的浮木很快就用尽了,许多人由于露宿、饥饿、疾病而死。在我抵达时,佩皮尼昂的医院里仍旧满是病患和濒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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