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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上天_韩东【完结】(13)

  我被别人叫做四眼狗,除此之外他们对我秋毫无犯。多亏了常好的保护,主要还是我策略上的成功。现在我坐在第三排,看得一清二楚。天象图瓦解了,变成了板缝、钉子、粉笔字和抹布的痕迹。我的考试成绩从此很好。我的眼镜就此一直戴了下去。

  第三部分

  田园(1)

  上午,洪英骑车去公社。上了大寨河堤她发现小白跟在后面。洪英把车架在路边的草丛中回身去赶小白,那狗反而跑上前来扒主人的裤管。狗毛又湿又厚,狗头上依稀冒出蒸气。洪英后退一步顺手捡起土块投去。小白在土块的落点附近跳来跳去,后跑到射程以外蹲下。洪英跟着小白,好让土块继续威胁后者,直到它跑得完全看不见了。洪英回头顺着河堤走到架车的地方。

  河堤临高,下面的河水又浅又黄。路边的杂木是新栽的,冬天的景色中干枯的枝条看不出是死是活。枯黄的茅草很脆,踏上去发出一阵哗哗的断裂声。经过一番折腾,洪英出汗了。她拉出掖在脖颈里的灰色围巾,呼出的哈气更白了,一团团的,好像这万里晴空下转瞬即逝的云朵。

  洪英继续向前骑,路遇一个挑担子的本村农民。她已经学会从背影辨认他们了。下车打了个招呼,推车与其并行一段,然后上车先走了。扁担吱嘎吱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好一阵。她欣喜地注意到她的车破破烂烂、四处乱响,还是生小松时为及时从机关赶回家喂奶买的呢(她学会骑车也因为此)。现在小松已经十岁了,他的当地话说得比南京话还好。这辆飞鸽牌自行车也先于洪英和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破破烂烂、锈迹斑斑,十年后她不再认真保养。毕竟别人挑担子你骑车是很怪的。还有她那副无色透明镜架的眼镜,在苏北平原干冷的北风中被吹成狗屎黄的颜色,并且多处开裂缠着胶布,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在鼻子上面架一副眼镜的。甚至连他们家的小白,地道的土生土长(它妈是村上学义家的花狗,同村还有它的十几个兄弟姐妹),经爷爷奶奶一喂也油光水滑,与众不同了。难怪村上人都想吃它的肉。余支书早就想要一条小白那样的皮做的狗皮褥子了。还有更可怕的说法:狗鸡巴狗卵子晾干后去公社收购站也能卖三毛钱——这可是一个强劳力一天挣十分工的价格。

  洪英的思想最后集中在小白身上是一个预感。他们在河堤上分别后一个向北(公社所在地)一个向南(家的方向)越走越远,但依然在河堤上。小白似乎明白平原的敌意和路途的危险,一路钻草丛绕树干,蹿高伏低。但毕竟太白了,像灰蒙蒙的铅笔画中一个耀眼的亮点,把那些土墙后面疲乏的目光猛然绷直了。

  这是一个下放干部的家庭,六口之家(包括小白)。早上余支书亲自来捎信,说公社邮局里有女主人的一个包裹,让她立刻去取。他坐在堂屋里和建白说话,享受着对方的敬烟。看着洪英推车出门,经过屋后枯败的竹园上了村路。几分钟前冲余支书狂吠的小白正在门边安静地吃食。后来它离开了食盆,尾随洪英而去。

  余支书起身告辞,往上耸了耸那件整个冬天披在他身上的有海蒲绒领子的蓝咔叽大衣,帽檐下的耳朵后分别别着两支香烟(均由建白所敬),手上还捏着一支燃着的。他弯着腿走出门去,刚刚坐过的靠背椅脚下留下一摊痰迹,已冻得闪闪发亮。

  矮小的建白将余支书送到屋后,一面说:“书记慢走!”回来后叫起睡懒觉的小松。小松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唤小白:“小白小白,啧啧啧。”没有往常那样的应答和摇头摆尾。鞋带没系好就跑到屋外,险些让余支书留下的痰迹滑倒(已冻成溜冰场)。他屋前屋后转了一圈,仍不见小白。早晨新放的狗食已冻成一块,上面有几个狗牙印。

  爷爷奶奶也被动员起来,离开了他们年老的病床上暖腿的热被窝。整个上午一家人都在呼唤小白。奶奶甚至翻箱倒柜地找开了,把橱门弄得乒乓直响。“一条狗怎么会藏在那里?”爷爷说,于是引发了两个老人间的一场争吵。

  建白猜测小白准是跟洪英走了。“洪英骑车,小白走路,还不把命都赶出来?”奶奶说,而且担忧是有道理的。“跑不动了不会回家?”爷爷说。小松系好鞋带去大寨河堤上找了一圈,眼泪汪汪地回来了。“看看,小松都哭了。”奶奶说。“西北风吹的。”爷爷说。“今儿就没有风。小孩子又不是老头儿,见风就流泪。”奶奶说。

  田园(2)

  上午很快过去了,他们没有找到小白。

  冬日天短,下午四点以后阳光稀薄得好似月光。洪英还没有回来。若在往日爷爷早已在村头守候,身边卧着小白。它充当主人的眼睛和耳朵。公路距三余整十里,经大寨河堤再上王淮公路。在什么位置守候得看爷爷。最严重的一次他竟走出八里地,差一点就到了公社革委会的大门口。公社所在地的王集有邮局、医院、供销社门市部、食品站和农具厂。每周一次洪英骑车前往,采购、办事、取回书报。有一次是链条断了,而且遇雨,洪英扛着湿淋淋哐啷啷的自行车踩着泥泞回来。即便如此也没超过下午三点。

  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干冷短暂的白天是其一。丢失小白的恐惧到此已充分显露。这家人没有了眼睛和耳朵,在路边守候或迎接变成了一次盲目的寻找。寻找从上午十点就开始了,奶奶甚至嗅到了村西飘来的狗肉香味。爷爷迈着不甚灵便的双腿从村东到村西,从村西到了邻村,回来后老毛病风痹又犯了,正躺在床上呻吟。他和奶奶逼着建白去找洪英,并就此问题取得了少有的一致:小白是没有指望了(此刻说不定已变成了一堆大便),洪英不能再找不回来。一想到洪英也遭遇到小白一样的命运,奶奶坐在帘子后面的马桶上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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