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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_余华【完结】(67)

  陈永良走上码头附近这条热闹街道时,听到一个算命先生的叫声:

  “先天何处,后天何处,要知来处,便知去处。”

  陈永良循声过去,在剃头匠和修鞋匠之间,看见了张一斧,虽然他胡子拉碴长发披肩,陈永良仍然一眼认出了他。陈永良在那里稍站一会儿,张一斧感觉面前有人,他的左手从桌子下面举起来,指指前面的凳子说:

  “这位请坐。”

  陈永良在凳子上坐下来,随意说出一个生辰八字,张一斧念念有词时,陈永良仔细看起张一斧,他抬起空洞的双眼,眼球在里面萎缩了,两眼之间的鼻梁上有一道隆起的刀疤,两边眼角也有疤痕。

  张一斧说:“你八字中的五行个数,一个金,零个木,四个水,一个火,两个土,五行缺木,你出生两岁又八月始起大运,每十年进入下一步运,你兄弟多,五六个起……”

  陈永良说:“没有兄弟,我是独子。”

  张一斧左手举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说:“子午卯酉弟兄多,辰戌丑未独一个。”

  陈永良说:“我确是独子。”

  张一斧的左手又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一定是时辰报错,不是子时出生,应是丑时出生。”

  陈永良说:“我是子时与丑时之间出生,或许是丑时出生。”

  张一斧的左手指了指陈永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陈永良问他:“丑时出生,我五行还缺木吗?”

  张一斧的左手放到桌子下面,念念有词一会儿,然后说:“一个金,零个木,三个水,一个火,三个土,还是缺木。”

  陈永良看着张一斧的左手不时从桌子下面举起来,右手一直没动,他看见抽出来的抽屉放在张一斧的右脚旁,知道有一把盒子枪对准自己。

  张一斧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从陈永良小时候说起,每当张一斧停顿一下试探陈永良反应时,陈永良立即点头称是,张一斧眉飞色舞了,他的左手上下挥动,右手在桌子下面一动不动。陈永良想起“和尚”说过的话,张一斧手快,若要干掉他,必须出手更快。张一斧说完陈永良的过去,开始说陈永良的将来,说到将来就可以信口开河了,张一斧描绘了陈永良飞黄腾达的前景,也给予他忠告,要他凡事谨言慎行,因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要他特别留意与他人关系,以免因财失义。

  陈永良看着张一斧的脸,记忆来到那个夜晚的城隍阁,死去的林祥福躺在一张长桌上。他仔细回忆后确认,尖刀是从林祥福左侧耳根拔出来的。

  张一斧的声音终止了,他的左手回到桌子下面,没有目光的眼睛看着陈永良。陈永良摸出一块银元放在桌子上,张一斧听着桌子上的倒下声响,知道不是铜钱是银元,喜出望外说了一声:

  “是光洋。”

  他的两只手都从桌子下面上来了,右手拿起银元,放到嘴边咬了起来。陈永良悄然起身,从袖管里抽出那把从林祥福耳根处拔出的尖刀,绕过桌子,凑到张一斧左侧耳边,低声说:

  “尖刀还给你。”

  张一斧一惊,银元掉到地上,他右手拿到盒子枪时,尖刀已经从他左侧耳根戳了进去,他条件反射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桌子下面射出,击中街对面的墙壁。两边的剃头匠和修鞋匠惊恐地转过头来,他们原本坐着的顾客像是被弹簧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朝这里张望。

  陈永良左手抓住张一斧的头发,右手手掌发力一拍,尖刀的刀柄从张一斧的左耳根进去了一半,陈永良感觉到有一声类似刺在石头上的声响,知道尖刀刺到张一斧的头盖骨了。

  陈永良将张一斧的身体推到墙上靠住,然后转过身来,他手上和衣服上流淌着张一斧的血,迎着小心围拢过来的人群走去,神态从容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了码头,跳上等待他的竹篷小舟,在宽阔的水面上远去。

  七十四

  三个月后,顾益民可以下床了,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到后花园,他的妻妾看见本来清瘦的顾益民骨瘦如柴了。顾益民想起林祥福,自己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不少人前来探视,唯独不见林祥福,他问道:

  “为何不见林祥福?”

  这时仆人才告诉顾益民,林祥福送枪支赎金去刘村时被张一斧土匪残忍杀害。顾益民坐在冬天的阳光里,目不转睛看着说话的仆人,仆人说林祥福行前给老爷留下一封书信,让一个名叫翠萍的女人送来的。顾益民右手往前伸了一下,仆人知道他是要看书信,急忙跑回书房取来书信,顾益民双手颤抖拆开书信,看完林祥福关于顾同年和林百家婚事的最后嘱托,他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想到顾同年偷了银票不知跑去了哪里,又摇了摇头。

  顾益民声音虚弱地问仆人,林祥福的遗体如何处置的?仆人说,林老爷的遗体在城隍阁安放了三天,道士做了三天的法事,此后商会的几位老爷不知如何处置,让人抬回他家中安放,等候顾老爷的决定。顾益民沉默半晌,询问林祥福的遗体是否安好。仆人说,商会的几位老爷还是担心林老爷的遗体腐烂,请来两位蜡匠,用蜂蜡将林老爷的遗体封存了起来。

  顾益民坐上四抬轿子来到林祥福家中。溪镇的居民看见顾益民的轿子出来,他们跟随轿子,互相说着顾会长顾团领康复了。顾益民从轿子里出来时虚弱的模样让他们不敢相认,昔日威风凛凛的顾益民此刻瘦得没有了人样,他驼背拄着拐杖,在仆人搀扶下小心翼翼走进林祥福家,走向安放林祥福遗体的房间,来到老友跟前,他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泪流不止,他擦眼泪时将头埋进袖管浑身哆嗦。仆人搬来一把椅子,说老爷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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