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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岪与木心_陈丹青【完结】(26)

  国庆日下午

  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

  “国庆日”字样,可能是木心用入诗中的唯一一次。我辈的儿时记忆,直到“文革”前的一九六五年,每年十月一日的大事,就是“上午游行”。

  黄浦江对岸

  小镇中学教师

  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这是实话。以他年龄推算,时在一九五一年,又两年,我出生了,哪晓得长大后会在纽约遇到“孙牧心”……

  看样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

  奋斗、受苦,我也怕

  又是实话。库尔贝尚且“苦煞”,何况“奋斗”巴黎。战后的留法青年想必早经带回消息:要准备洗盘子……现在去不成了,怎么办呢?

  看样子是就这样下去了

  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

  除非在街上吃碗馄饨

  一九五六年孙牧心首次入狱前,在高桥镇育民中学教美术、教音乐。那时的浦东全是农田,我幼年随父亲去浦东看海,折回途中,便在高桥镇吃碗阳春面。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有时,波德莱尔

  真不如一碗馄饨

  谁曾这样地描述五十年代吗?我以说不出的理由,爱这首诗,而早年木心与我的上海记忆,会合了。那时他的偏爱经已确立。何以见得呢?遗稿中的另一首诗题为《我们也曾有过青春》,地点不变(上海),时间早了几年(就读美专的一九四六至一九四八年),孙牧心写到了绘画之外的故事,有姓名,有心情,也有观点:

  年轻时候,那光景

  我们人生模仿艺术

  不是艺术模仿人生

  窗外二次大战刚过

  窗内十九世纪至尊

  音乐是我的命

  爱情是我的病

  贝多汶是我的神

  肖邦是我的心

  谁美貌,谁就是我的死灵魂

  同样的意思,他常私下说起,证明他暮年仍然保留着早岁的趣味,或者说,趣味的记忆,这记忆,根植于四十年代的上海美专与杭州艺专。

  我能描述七十年前的艺专语境么?倘若能,便可追寻木心,解答他与我在纽约种种争议的由来。我想说,那是西画在民国时代的地方语境,之后被神话,再之后,被遗忘了:艺专,尚属小焉者,单一句“上午游行过了”,眼下的青年即已无从感知。

  回到五十年代,黄浦江此岸还住着一位青年,章明炎,日后是我的启蒙老师。一九四八年前后,他就读上海的行知艺专(以陶行知命名而短期存在的艺专),也是浙江籍上海人,也曾师从刘海粟,也任中学美术老师。我十四五岁师从他学油画,终生记住了他的话语。什么话语呢?譬如:“伊味道好!”那是他赞美一切好画的最高形容词。时当“文革”初年,四顾无人,他就对我说起西洋的“大师”和“巨匠”——我晕眩着,头一次听到这等词语——哪几位呢?

  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之后,忽然是梵高与塞尚。

  日后跑得远了,我与南北艺术学院的师生俱皆混过,一路看、一路听,渐渐明白章老师的“巨匠”名单,都是三四十年代江南艺专的谱系。非仅是他,两校散在各地的学生(那时已入中年)大抵操持同样的话语、标举同样的巨匠(当然,还有若干别的名字,譬如波提切利、鲁本斯、伦勃朗……),最后,我遇到了他们之中的孙牧心:一个离开校园即自我放逐、长久隐匿的人。

  而在如今面世的中国现代美术史专著中,根本找不到以上的话语和细节。

  “喔……哟,煞有介事!”有一次木心笑吟吟地说,“他们都有自己的菩萨哩:杭州艺专嘛推崇拉斐尔、梵高,上海美专呢,讲来讲去就是达·芬奇、塞尚……两头师生不服气呀,乃么吵。”他开颜嗤笑了,装出不可一世的神情,不知是模仿哪一边:“吵到最后,就把菩萨抬出来。”

  沪语“乃么”,即“于是”之意。

  这是关键的讯息。我想起亲爱的章老师,想起五十年前流散沪上的西画家。为什么卡拉瓦乔与库尔贝无缘成为菩萨?为什么几十位文艺复兴匠师只剩了“三杰”?答案也许很简单:在孙牧心与同辈的记忆中,达·芬奇与塞尚住在上海美专,拉斐尔与梵高住在杭州艺专,那是艺专学生的青春胎记——与文艺复兴、与十九世纪、与几位欧洲活菩萨,并无关系。

  我在嘲笑木心么?那也是我的记忆。我仍记得头一回听说米开朗琪罗大名的那间教室,满室课桌,没有人,窗外水泥墙涂满大字报。其时章老师才三十多岁,强健,男中音,曲着左腿,举起右臂探向后背,竭力做出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模样给我看,用上海话喃喃叹道:“巨匠!巨匠!”他又曾取出梵高的黑白画册给我看——多年后我在纽约买到了同样的古董版本——与木心如出一辙,咄咄叹道:

  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这就是江南艺专的话语,辗转传递,及至我辈。然而晚年木心与我戏说过后,断然结束道:

  全部幼稚!

  是的,全部幼稚。但木心一辈,我一辈,就凭这点记忆,确认我们的内心有别于“上午游行”的年代……那时,杭州艺专划归“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之后改称“浙江美院”,今易名为“中国美院”;上海美专则于五十年代初即和苏州艺专、行知艺专一并归入“南京艺术学院”——如此,上海长达三十余年没有美术学院——北平艺专也没了,命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去世早,其余老校长如刘海粟、颜文樑、林风眠,职衔如故,大权旁落,个个只剩虚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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