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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13)

  中西胶着的复杂有时也造成一种角色的倒置。民初的一个诡论性现象是中国人拼命反传统,有些外国人反而在提倡保存中国的文化传统。从溥仪的老师庄士敦到哲学大师罗素,在这一点上都相通。提倡西化的胡适在1926年就尖锐地批评西方“既要我们现代化,又要我们不放弃[传统的]美妙事物”。胡适本人也认为中国传统有可取处,他反对的主要是由西人来提倡保护中国传统。但是这样一种角色的倒置确实表现了民初中国思想界的混乱和中西之间那种扯不清的纠葛。[11]

  更具提示性的是,即使是清季以维护国粹为目的所谓“国粹学派”(以《国粹学报》为主要喉舌)和稍后出现的“学衡派”(即常在《学衡》上刊发文字之人,其目的与“国粹学派”颇类似),虽然都被视为“文化保守主义者”,实际上也都在西潮的影响之下。余英时师已指出,“国粹学派”的刘师培等人,“直以中国文化史上与西方现代文化价值相符合的成份为中国的‘国粹’”。[12]特别是“学衡派”,其主要人物的西化程度,恐怕还超过大多数鼓吹“全盘西化”者。如《学衡》主将吴宓,就自认他本人不是在传接中国文化的传统,而是“间接承继西洋之道统,而吸收其中心精神”。[13]这是近代中国“在传统之外变”的典型例证。这两个所谓的“学派”是否是文化保守主义者其实还可商榷,这里无法详论。但这类人也受西潮影响如此之深,更进一步揭示了中国在近代中西文化竞争中的失败。

  如果说“国粹学派”以中国文化史上与西方现代文化价值相符合的成分为中国的“国粹”是一种时人对西方自觉或不自觉的主动认同,对民国以后的人来说,这样的认同或者已无必要,或者意义已不相同。从广义的权势观看,西方文化优越观在中国的确立即意味着此时“西方”已成为中国权势结构的一个既定组成部分。这一权势虽然不如不平等条约那样明显,但以对中国人思想的发展演变而言,其影响的深远恐怕还在不平等条约之上。君不见在不平等条约已经废除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有些人在讲到中国的人文传统时,所说的仍然几乎全是西洋的东西,就可见此影响有多么深远了。[14]

  从某种意义上说,20世纪西向知识人将舶来品当作自己的传统,和今人将某些西方观念当作中国人文精神这些现象,未必就体现了他们对国情的误解。对于生在鸦片和人力车随处可见的时代而又不是事事都要考证的人来说,这些东西确实是他们所见的“中国”的一部分。吴宓之所以感到有必要强调他是在“继承西洋之道统”而不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就是因为彼时两者已经有些难于区别了。对于更晚的中国人来说,那些由西向知识人所传播的半中半西的“新学”以及由吴宓这样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保存下来的“中国文化”,又何尝不是传统的一部分呢。概言之,19世纪的“西潮”其实已成为20世纪的“中国”之一部分。因此,今日言“中国传统”,实应把西潮(但不是西方)包括在内。

  这也说明,我们对西潮冲击中国的研究还远不够深入。以费正清为代表的“西潮冲击-中国反应”这一研究近代中国的典范(paradigm)在美国早已被费氏的弟子或再传弟子视为过时。前些年新兴的取向是要“在中国发现历史”,亦即重视中国的内在发展。[15]这是美国汉学界的一大进步,当然是很不错的。的确,像西方、中国、思想这一类词汇的涵盖面实在是太广。即使限定在近代思想史的范围内,近代西方和中国各自都是变化万千,而思想的演变是与文化、社会、经济、政治等的变化密切相关的;中西双方之思想亦有其各自发展的内在理路。倘若把视点集中到中国,也应记住冲击中国的西方是个变量;而西潮入侵中国之时,中国本身的传统也在变(当然双方也都有许多——或者是更多——不变的层面)。如果仅注意西潮冲击带来的变化,而忽视不变的一面,或忽视西方和中国文化传统自身演变的内在理路,必然是片面的。

  但是,不可否认,“西潮冲击-中国反应”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历史现象,是中国近代历史研究不可回避的一大主题。用这一典范去囊括一切固然是不可取的,但因为这一典范被用得太滥就转而以为它已可功成身退,恐怕也未必就恰当。特别是在“西潮”已成“中国”之一部以后,所谓近代中国的内在发展,也就包含了一定程度的西方在。则近代中国士人对许多“中国内在问题”(且不说西潮造成的中国问题)的反应多少也可说是对“西潮冲击”的某种“中国反应”。故费正清的“西潮冲击-中国反应”这一研究典范仍未完成其使命,尚有待深入发展。

  当然,强调西潮冲击的影响,并不是说中国本身没有问题。中国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16]到晚清早已是问题重重了。17世纪以来中国人口激增。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本来重分配的调整甚于生产的发展,较难处理因人口增长带来的社会问题。另外,龚自珍在西潮入侵之前已提到中国文化的重心已由京师转移到山林(龚自珍《尊隐篇》)。而文化重心的倾移显然为外来文化的入据正统提供了条件。经学家俞樾是主张以兴教化、劝农桑为中国自强之路的。他以为,照此做上数年,则“官之与民,若父兄子弟然”。即使有外患,也不怕守之不固。但俞氏也指出,当时的现象,恰是“官与民漠不相习”。[17]这正是清廷的一大难题,而且绝非数年可以解决。除了传统的“上下之隔”,清廷尚面临满汉矛盾这一更难处理的问题。这些都在19世纪西潮入侵之前或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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