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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261)

  问题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陈独秀自己却不以这个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为荣,更拒绝享受这个家世提供的庇荫,一生过着清贫险恶的生活。上述胡适在北大的讲演说(当时陈被国民党关在监狱中):“有一次他(陈)到北京,他家开的一所大铺子(即琉璃厂的古玩店——引者)的掌柜听说小东人来了,请他到铺子去一趟,赏个面子,但他却说:‘铺子不是我的。’”所以,陈独秀后来多次宣称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还把这句话作为他两章自传中第一章的标题。

  陈独秀为什么拒绝接受这个家庭出身,这就要说到本传主人公的特殊品性了。这个家庭的品位与当时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是科举制度的产物,儒家伦理道德文化的产物。所以,它把“忠”“孝”视为最高准则。“忠”即无条件地拥护统治者,特别是一生享受清王朝“隆恩”的嗣父陈衍庶,对皇上更是感恩戴德。“孝”则无条件地听从家长的意志,特别在事业和婚姻问题上。而陈是个天生“不忠不孝”的“乱臣逆子”。他一生坚决要推翻当时的反动统治者:清王朝、北洋军阀、国民党。在事业和婚姻问题上,陈更是离经叛道了。事业上,如上所述,他母亲和陈衍庶曾对他寄予厚望,走仕途,升官发财。他却偏偏厌弃科举,当了一个职业革命家。在婚姻上,竟然在与元配保持夫妻关系的情况下,与小姨子双宿双飞,在封建家长眼中,简直是“乱伦”。于是,陈衍庶就与陈脱离了关系,并把其与小姨子轰出家门。胡适甚至说陈不仅参加政治革命,还“实行家庭革命,他家是所谓大世家,但因恋爱问题及其他问题同家庭脱离了关系,甚至他父亲要告他”。[11]在这种情况下,陈当然也就不承认这个所谓的父亲了。幸亏他的亲生父亲去世得早,否则也会被陈活活气煞。就这样,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出来了。

  厌弃科举的“选学妖孽”

  陈独秀可以拒绝家庭出身,但是摆脱不了早期的家庭教育。这种教育在陈这个特殊的孩子身上,产生了各种奇特的效应,影响了他的一生。观察人类文明发展史,可以看到,人对教育的传授,一般采取两种模式:正面承受与逆反承受。前者若是单纯的继承,即所谓“听话”,“顺者为孝”,当“驯服工具”,一般只能培养出循规蹈矩的没有出息的保守性人物;若在继承上有所发扬,才可能成为杰出人物。后者的逆反承受,若无理性指导,必成为罪犯一样的破坏者;若顺应时代突变和飞跃发展的潮流,则可成为破坏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伟人。陈从小就是这样的逆反承受者,直到他去世前一天,还保持着这样的品性。胡适曾送他一个“终身反对派”的诨号,他竟然乐意接受。在中国或世界上,很少有陈这样彻底的逆反承受者。既然是逆反,为什么还承受呢?二者岂不矛盾。不,因为我们毕竟生活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真如不能拉着自己的头发上天一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承受着社会的某些传统,而陈这样的人,却同时又以敏锐而挑剔的眼光,激烈反对那些他认为是错误的传统。

  不用说,逆反的承受者因为要自己动脑子,找出种种反对旧传统的理由,绘出新世界的蓝图,一般都是比较聪明的孩子。

  当时中国社会最大的传统就是“科举”。陈家“十二世业儒”得以存在而不败,也是有赖于这个传统支撑的。陈在上述自传中,对这一点有十分生动而深刻的描写:在那一时代的社会,“科举不仅仅是一个虚荣,实已支配了全社会一般人的实际生活”,有了功名才能做大官,做大官才能发大财,发了财才能买田置地,做地主,盖大屋,欺压乡农,荣宗耀祖;那时人家生了独生子恭维他将来,“普遍的吉利话,一概是进学,中举,会进士,点状元”;婆婆看待媳妇之厚薄,全以独生子有无功名和功名大小为标准,丈夫有功名的,公婆便捧在头上,没有功名的连用人的气都得受;贫苦农民的儿子,举人、进士、状元不用说,连秀才的好梦都不敢做,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供给儿子读几年书,好歹能写出百八十个字,已经算是才子,如果能够跟着先生进城过一次考,胡乱写几百字交了卷,哪怕第一场主榜上无名,回家也算得出人头地。穷凶极恶的地主们,对这一家佃户,便另眼看待,所以当时乡间有这样两句流行的谚语:“去到考场放个屁,也替祖宗争口气”;“在这样的社会空气中,在人们尤其是妇女的头脑里面,科举当然是一件神圣事业了”。

  “在这样的社会空气中”,又是在“十二世业儒,功名未显”的家庭里,陈从小所受的教育和期待就可想而知了。他的自传中说,从六岁开始,直接教育他的是他身边的三个亲人:一个严厉的祖父,一个能干而慈爱的母亲,一个阿弥陀佛的大哥。六岁到八九岁,由祖父亲自教他读书。关于这个祖父,他说:“亲戚本家都绰号我的这位祖父为‘白胡爹爹’,孩子们哭时,一说白胡爹爹来了便停声不敢哭,这位白胡爹爹的严厉可怕便可想见了。”可是,这位饱经风霜,一生不富,官运也不通的封建传统的笃信者,晚年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陈独秀身上。尤其是因为看到小孙子比大孙子聪明,对陈独秀更是心切而严狠。“我从小有点小聪明,可是这点小聪明却害苦了我。我大哥的读书,他从来不大注意,独独看中了我,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书》、《五经》都读完,他才称意……幸亏这位祖父或者还不知道‘三礼’的重要,否则会送掉我的小性命。”陈这里说的是,祖父一方面提出不切实际的教育要求,另一方面又动不动进行体罚——打板子。要求太高,当然达不到;达不到,就狠狠地打;而你越是狠打,我越是不好好读,以至有些该背的书也背不出来了。如此恶性循环,长此以往,当然这条小性命就难保了。好在祖父也是这种教育方法的受害者——受不住这样的气。陈说:“我背书背不出,使他生气动手打,还是小事;使他最生气、气得怒目切齿几乎发狂令人可怕的,是我无论挨了如何毒打,总一声不哭,他不只一次愤怒而伤感地骂道:‘这个小东西,将来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真是家门不幸!’”[12]同时,在背后,他又对人说:“这孩子将来不成龙就成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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