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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66)

  为了维持个人形象的完整,胡适被迫做出许多调整。结果他的行为每与其在留学时立下的志愿不甚吻合,特别是留学时较强的民族主义被压抑到最低点(但也只是压抑而已,此情绪仍存在于其胸中,有触动就要发作)。例如,胡适本强调知历史而后能爱国,在其文学革命的“誓诗”中,原来是要“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以昌明正宗的国学;后来却不得不以“整理国故”出之,更不得不对人诠释为是要“打鬼”,一变为截然相反的“化神奇为臭腐”。[64]这样,胡适在给自己找到一个新的社会角色时,就再次增强了他“超我”一面对“本我”的压力,也就加剧了他内心的紧张。

  胡适态度的这一根本转变,除了他那传教士角色的认定,就是国内环境的影响使然。有此思想基础,主张容忍比自由更难得的胡适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任何事我都能容忍,只有愚蠢,我不能容忍。”而且并非只有胡适如此。蔡元培主持北京大学时,虽以兼容并包为宗旨,其实也不是完全兼容。就像他在答林纾的信中所说,他就不容纳“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蔡在北大所聘的旧派教授虽不少,却并不聘桐城派之人。同样,讲究民主的陈独秀以为,“讨论学理之自由,乃神圣自由也;倘对于毫无学理毫无常识之妄言”,就不能“滥用此神圣自由,致是非不明,真理隐晦”;对付之道,“唯有痛骂之一法”。[65]

  问题在于,什么是“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愚蠢”和“毫无学理毫无常识之妄言”,并无一个悬在那里的客观标准。也就是说,蔡元培实际上可以不兼容并包任何他以为是已被自然淘汰者;胡适可以不容忍所有他认为是愚蠢的事物;而陈独秀也可以痛骂一切他认为是毫无学理毫无常识之妄言。这再次体现了受辛亥革命影响的革命心态和胡适爱说的“正义的火气”。胡适一生谨慎,唯独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常常主动进攻别人。这虽然与他“暴得大名”之后略有点飘飘然有关,但传教士应具有的“新观点和批判精神”所支持的对愚蠢的不容忍,应该是他这段时间颇具进攻性的主要思想基础。

  正如前引傅斯年对胡适所说:“我们的思想新信仰新,我们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胡适、傅斯年如此,陈独秀亦然。他自己就曾叹谓:“适之说我是一个终身反对派,实是如此;然非我故意如此,乃事实迫我不得不如此也!”[66]上面所引他所说的几个“不得不”,都属于这个总的“不得不”的组成部分,都分明告诉我们他那种忍痛割爱的矛盾心态——为了更新更美的未来,过去的一切都可割舍。既然如此,新文化人就走上一条故意激进之路。

  新文化人对林纾的攻击,就是遵循故意激进这一取向的。攻林最力的钱玄同1921年致胡适的信,就很能代表这些新人物内心的想法。钱以为,《三国演义》的用处即在高小学生“读过几部今语体小说之后,即可看此书,以为渐渐看古语体书之用”。他拟出今后学生看书由今至古的程序是:第一、二步是读不同程度的国语课本;第三,“读语体小说,不论新旧,但须有文学的价值者。”第四,“读《三国演义》,以为由今语入古语底媒介。”然后可看梁启超、胡适等当代人的文言文,最后则“大概可以读[桐城]‘谬种’诸公……之文了”。[67]可见钱内心中还是把林纾的古文看得甚高。这最能体现新文化诸人反桐城派不过是故意取法激进,以得折衷的实际效果。其最后的目的,还是要使学生能读古书,以继承中国的传统。这种苦心,人每不知,他们也不一定要人知。但后来的研究者也不知,说他们真反古文,是厚诬前辈了。鲁迅曾说,不读中国旧书,最多不过不会写文章,可知他是认为要写好文章,正应看中国书。只是他们觉得当时中国的急务是“起而行”而不是“坐而言”,即要在“行”的方面以西洋之长补中国之短,能否做文章是次要的,所以才有不读中国书的说法。[68]

  1919年林纾与蔡元培的笔战,就是考察民国初年思想界激进化的一个典型例子。那次象征性的新旧之争,一般均认为是以蔡胜林败为结局的,当然也就是新战胜了旧。这个看法,最多只有一半对。从思想观念的视角看,恐怕应该说是林胜了蔡。这并不是要标新立异。只要细看蔡元培对林纾的驳论,便可见蔡无非是一一力驳北大并不存在林所指控的“错误”,却甚少指出林氏的观念本身有何不妥。实际上蔡在驳林时,处处皆本林纾所提的观点。此虽是论战中常用的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但争论的一方若基本全用对方的观点,而无自己的立论,等于就是承认对方的观点基本是正确的。如此,则即使胜了战斗,也是输了战争。

  胡适和鲁迅等人的一大努力,就是要为小说正名。用胡适的话说,就是要给小说以“现代学术荣誉”,也就是要“认定它们也是一项学术研究的主题,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在这一点上,新文化诸人其实是继续林纾的努力。若论中国小说转向以西方为本位的典范转移,林氏正是始作俑者。郑振铎在林纾去世的1924年指出,把西洋小说提高到可以与司马迁的《史记》比肩的程度的,正是林纾。小说在中国由士人不屑的“小道”而被提上台面,也是林氏的功劳。以前的文人写小说,都不署真名。林纾虽以古文名世,译小说却肯署原名。概言之,“自他之后,中国文人,才有以小说家自命的。”有意思的是,梅光迪也曾攻击胡适“把《水浒》来比《史记》”,则两人努力方向原本一致。[69]小说得到社会的重视与林氏的努力和成就分不开,但最后得到承认却正是新文化人努力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看,新文化诸人不过是步林氏的后尘而发展之,两方面是相互配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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