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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89)

  胡适与后来共产党的两位主要领导人关系如此,实在看不出他在这段时期与“马克思主义者”能有多大的冲突。但是我们也不可因此就轻视这一争论。唐德刚先生一向看不起胡适论政,以为“胡先生谈起大的政治问题来,事实上又是以常识论政”。他特别以这次争论为例说:“早年的胡适之和李大钊诸先生有关‘问题与主义’的辩论,其关键亦在此。他们辩者双方事实上都是以小常识谈大问题,要不是那时是个‘启蒙时代’,这批大教授的夸夸其谈,实在是贻笑方家的!”[18]唐先生虽然是半开玩笑,也有点故弄玄虚。实际上,讨论政治学理固不应以常识为据,具体的论政则正可以常识言。唐先生专治的美国史里面,早期就有个叫潘恩(Thomas Paine)的政论大家(准确说应是英国人),其论政的名著就题为《常识》。如果从事实际的政治活动,更不必一定要有多少政治学的理论知识。半个多世纪后的两任美国总统里根,他掌握的政治学理论就未必有胡适多。

  所以,此次事件中双方有意识的动机是一事,它实际造成的影响又是一事。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这一争论确实提示了多层次多方面的问题。首先,通过这一次“问题与主义”的论战,当时中国思想界最关注的问题就已摆在我们面前。过去的研究者多注意讨论各方不同的意见,其实他们的共同之处也同样重要。那时各方比较接近的至少有一点,即中国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是社会的和经济的,也就是民生问题。当时最“保守”的安福系的报纸《公言报》即指出:过激主义这一危险思潮已风靡中国,为政者不能“与多数国民相背驰”,所以,“为政者与将帅宜究心社会主义”;只有“人究其书,乃可言取舍,乃可言因应也”。而安福系有这样的看法,又是由于国民党孙中山的推动,是其为要联合孙派力量而基本接受“孙文学说”的结果。[19]这与前述胡适的观念是一致的,他也认为“新思潮的将来趋势……应该是注重研究人生社会的切要问题”。

  与“问题与主义”论战约略同时的,有杜威与罗素的先后访华讲学。杜、罗二氏都是自由主义者,但其来华,至少从中国思想界人士的角度看,是安排来增强他们各自的地位的。杜威主要是《新青年》和北大新派同人一边请来的,而罗素则主要是以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或进步党一边请来的。这一点杜、罗二氏是否知悉尚搞不清,但他们的言论却不尽给安排者自身提供支持,有时恰给另一方提供了思想武器。有意思的是,杜、罗二氏提供的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与当时中国思想界非常接近,或多或少总是趋近于某种形式和流派的社会主义。当时的自由主义派也好,进步党即“他们”也好,激进者如李大钊、陈独秀也好,以及在论战之外但与王揖唐谈社会主义有关的国民党也好,虽然出发点不一样,用的标签不一样,具体的措施也不一样,但仍有某种程度的共识,即中国必须借重西方的“主义”或学理或制度,但却不能照搬,尤其是资本主义不行;他们均对资本主义持不同程度的批判态度而倾向于某种社会主义的解决。

  可知当时中国新旧各政治力量和思想流派的注意力恰集中在这一点上,大家关怀和思考的问题是一致的。当然,各派所说的社会主义有相当大的甚至是实质性的区别,胡适提出这一问题,正是针对各家在社会主义名词之下的“大联合”混淆了各自的主义认同。他指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大家都谈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20]相差很远的思想观念也要用同一个名词来标榜,很能提示“社会主义”这一招牌在那时的吸引力。反过来。既然已经到大家分不出彼此的程度,则在胡适看来实在还不如回过头来研究具体的问题。

  胡适不仅不反对而且自己就长期向往社会主义(详后)。他的最初目的显然是要与王揖唐的“社会主义”划清界限。仔细阅读胡适那几篇文章,可以发现他攻击的目标主要是安福系。胡适第一篇文章一开始就说:“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这是以一条线将安福系与所有的“新舆论家”划开。但是他这篇文章显然写得仓促,因为文章中所挖苦的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恰是安福系也正在攻击的。准确地说,安福系正是因为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样的“过激主义”渐有风行之势,才要研究社会主义,希望或能达釜底抽薪之功。胡适因仓促为文,心里想着攻击安福系,不知不觉却使用了安福系方面的材料。如果不是他进攻安福系的文字太明显,他的文章简直可以说是与安福系一致的。正因为胡适先攻击了马克思主义,所以李大钊出来委婉反驳他并不十分以为意。但研究系的蓝公武出来做长篇驳正,他就不那么能原谅了。胡适在随后不久写的《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就一再把研究系的刊物名称《解放与改造》拿来作攻击的对象,后终与以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弄得相当对立。

  上述这些只是近因,从思想资源看,胡适有关多研究问题少谈论主义的主张渊源甚早。这里既有杜威的直接影响,也有在接触杜威之前已受到的影响。还在康乃尔大学时,胡适有一次做了一篇《易卜生主义》去请教他的老师桑普森(M. W. Sampson),结果被老师责以“不应该强作‘什么主义’‘什么主义’的分别”。胡适把老师的话当作不说违心应酬话的范例记得甚牢。但那还是言外之意。其直接的影响,虽然可能是无意中的,即是应该少谈主义,而多注重具体问题。1914年有个哈佛留学生对胡适说,救中国之金丹,是自由平等,而国人不知之。胡适当时就不以为然。他后来指出:“今日祖国百事待举,须人人尽力,始克有济。”不管位之高低,总“须对得住良心,对得住祖国”。简言之,“救国金丹”就是“执事者各司其事”。[21]这已是注重问题胜过主义的先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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