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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94)

  简言之,胡适与不少他的同时代人一样,不过是一种游移于中西文化之间的边缘人。故有人看见他中国的一面,有人看见他西方的一面。不可否认,因为胡适有意要扮演“外国传教士”的社会角色,他的西方一面表现得要充分得多。实际上,正如傅斯年所说,胡适在安身立命之处,仍是传统的中国人。据唐德刚先生回忆,晚年在美国与胡适来往的青年后辈,多半还是稍微有点旧学修养的。完全西化的第二三代华裔,与“一辈子‘西洋文明’不离口”的胡适,反而无话可谈。[40]这是胡适那种中西之间边缘人的最佳体现。其本不够西,也无法真正接受什么全盘西化。而西方人内心并不承认这些专讲西方文明之人为平等(表面上的承认是不算数的),又是这类人最觉尴尬之处。

  鲁迅在20年代所辑的旧派挖苦新派的言论中有一条说:“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你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这真是道出了中西之间边缘人的窘境。他们虽然在中国总是说西方好,俨然西方的代言人;但西人却并不将其视为同类。世界主义者的胡适其实进不了他的“世界”的中心。也是羁旅异邦的唐德刚先生即颇能领会这中间的微妙。50年代胡适有点落魄时,唐先生曾建议胡适读过书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当道”聘用胡适教汉学研究,可是对方“微笑一下”反问道:“胡适能教些什么呢?”那种对胡适敬而远之、其实也不十分看得起的消息在微笑中表露出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故唐先生叹谓:“胡适之的确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并没有[像北大那样]把胡适看成胡适啊!”[41]许多与胡适一样提倡世界主义的非欧美人,的确愿意把西方当作他们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却没把他们看作“世界公民”!

  50年代的美国人尚且不能在内心里平等看待胡适这样的常春藤名校毕业生,在20年代中外谈判桌上的西方人有何种表现,就不难想见了。因此在那个时候,任何人谈政治谈到中外关系问题时,都不能避开或必须回到文化层面上去。胡适所看到的帝国主义对华侵略表面上的缓和,其实也由于列强中多数认为领土的掠夺已不太可能(日本仍例外),具体的权益既然已由条约所保证,于是双方的争斗在表面上集中在条约的修订及废除与否之上。进而言之,由于许多条约“利益”已是想象多于实际,仔细研究过20年代中外修约谈判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中外之争往往不是实际利益的得失之争,而更多是一种文化层面的斗争,即中外交往应奉行怎样一种“方式”之争。中外谈判常常因一些今日看来极细小的问题而搁置,就因为对谈判双方来说,这些细小问题都有着深远得多的文化含义。

  在这种情形下,胡适在列强和反帝的中国人各自面前都做“魔鬼的辩护士”,实在也有多层次的苦衷。不过,胡适谈“问题与主义”和“国际的中国”,在一定程度上都还不全是谈政治,多少有理论和文化的成分。他真正谈而且差一点就干政治,还是在“好政府”的问题上。

  四 好政府主义

  胡适的“好政府主义”的核心是政府要管事,实行“有计划的政治”,而其基础则在于社会上的“好人”都应出头,或谈政治,或干政治、入政府。换言之,好政府首先必须是好人政府。其所针对的,第一是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偏重于中文的字面意思,也包括但不一定是专指从西文译过来的那个“无政府主义”);第二是实际上的由“不好的人”组成的不做事的北洋“恶政府”。其基本的取向是改良,但在理论的层面,也允许改良不成之后的革命。

  胡适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应渊源较早。还在1919年或最迟不过1920年,那时政治态度还颇温和的恽代英就写信向胡适提出好人应当出头的意思。恽代英说:“我相信善人应该做事,这是救中国,亦是救世界的惟一方法。善人不能做事,或不肯做事,天下的事便都让不善人做了。”他认为“善人要做事,要先有能力,先养势力”。但当时“学生的势力不配说是善势力。他们的根性同缺点,正同一般武人政客不相上下。这其中有两种原因:(一)有能力的人没有品格;(二)有品格的人不完全有能力”。所以要先“磨练有品格人的能力”。[42]

  到1920年8月1日,《晨报》刊出一篇以北大同人为主的《争自由的宣言》,胡适也列名其上。那篇宣言的精神与恽代英的观点也有相近之处。宣言指出:“我们本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是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政治逼迫我们到这样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起一种觉悟:认定政治如果不由人民发动,断不会有真共和的实现。”这实现之法,就是先“养成国人自由思想、自由评判的真精神”。可知那时南北读书人有一种隐约的共识,就是当时从上到下实际干政治的和希望干预政治的在政治上的程度都不够高,都有一个提高的需要;故长远之计是培养国人或最有意干预政治的学生,当下之计则是“好人”或“善人”恐怕要站出来才行。

  到1921年夏,胡适的思想逐渐系统形成。他在6月18日的日记中说:“现在的少年人把无政府主义看作一种时髦东西,这是大错的。我们现在决不可乱谈无政府;我们应谈有政府主义,应谈好政府主义!”这是准备要谈了。那年8月初在安庆,他“第一次公开的谈政治”,讲的就是“好政府主义”:(1)好政府主义是有政府主义,是反对无政府主义的;(2)好政府主义的基本概念是一种政治的工具主义。并由第二点引申出“一个革命的原理”:工具可监督、修正、改造、更换之;若工具全部不良,可“拆开了,打倒了,重新改造一个!一切暗杀、反抗、革命,都根据于此”。这是前述胡适一贯的激进观念,不过这一点主要是为学生说法。他的真意是,“好政府主义”实行的主要条件就是“好人”结合起来为此目标积极奋斗。[43]这比较温和的一面,就是后来胡适“好政府主义”的基本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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