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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11)

  断臂大校说了一些不关痛痒的话,例如“表现得很不错”啦,“一定能改造好”啦,等等,然后又是哈哈,又是握手,说他过几天再找我谈谈。我翻眼瞟扶梯,沙汀已经走了,回到新巷子19号去了。十五年后,历尽长夜风雨,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认不出眼前的我就是流沙河了。啊,光阴,可怕的光阴!

  我被暂时安顿在布后街1号宿舍。宿舍小院平房,檐低室窄,破破烂烂。邻居多系机关家属妇媪,出于好奇,纷纷前来侦察,或假装打水,或假装过路,从窗外投我一瞥。只这一瞥,他们便能捞去许多谈资,在饭桌上发表。“从今天起,我是客了。”我这样想。草草地收拾好床铺,也不在乎桌破椅蹶,临窗一坐,专心读起书来。

  当日傍晚,邻居来说,有人会我。抬头一看,见一少年,呼我“九哥”。我不认识,好生诧异。逼视其面容,细审其声调,原来是我的幺弟余勋禾,五年睽隔,小孩已经变成少年。想起1961年大饥饿的日子里他来看我时,我在北门梁家巷茶馆外接他,塞给他冷馒头,看他大嚼。由于家中生计困窘,他的发育不良,十二岁了,还像七八岁的小孩,又瘦又矮,又佝着背。五年一晃而过,现在变成英俊少年,让我一眼认不出来。遗憾的是饭吃饱了,人长好了,大饥饿的日子渐渐远了,左风又循环地刮来了。幺弟在故乡的木船社做工糊口。这次他负着全家的使命,专程前来成都,向我进言。昨天他从一位工友口中知悉,省文联将送我去金堂五凤溪沙石场监督劳动,已同县上通过电话,联系好了。所谓的沙石场不过是一长段荒凉的河滩地,麇聚着成百的下层苦力,包括一些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夏顶炎阳,冬冒寒霜,日日筛沙捡石,取低值以谋生罢了。像我这样的大右派一旦落入那里,不但生活困难,而且容易惹起麻烦,因为那里龙蛇混杂,我若言行偶有疏失,便会授人以柄,自讨没趣。全家人的意思,据幺弟说,劝我留在成都,不要回去。我则忧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当日晚上,安排幺弟住在横九龙巷一家旅馆,同他洒泪告别(明晨他将回去),独自走回布后街1号去。沿街灯火,恍若幻景。世界虽然广阔,却没有一条给我走的路。这一天的日记,我写下了戴望舒《过旧居》的名句: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第二天我去找省文联人事科长李彬,一位可敬的女同志,对我挺公平的,今已作古。愿她灵魂安息。我问:“你们要送我去五凤溪沙石场?”她反问我:“你听谁说的呢?”我便如实回答。她说:“有这个意思。前天通电话,那里不要你,说是那里情况复杂,怕你去惹麻烦。”我说:“我也不愿意去那里。”她说:“纵然不去,你也不是省文联的人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已经不是省文联的人,你的档案已经转到金堂县,你已经是那里的人了!”我说:“我有母亲,还有三个妹妹三个弟弟,都在金堂,处境都不好。我回到那里去,对他们更不利。我不回去。我请求留在成都。”“做什么呢?”她打断我的话,扶一扶眼镜架,表示惊异。我说出了多年来的梦想,用热烈的感情,用自信的口吻:“拉架架车。1958年起,断断续续,我已拉了八年的车,拉煤拉米拉建筑材料。别人能拉的,我都能拉。我有气力,在城市里,我一个人能拉半吨。我也没有什么面子观念,什么场合我都能去。念及我八年来规规矩矩听话,毫无公私过犯,我请求领导上写一封介绍信,介绍我到街道办事处管辖的运输队去拉车吧。我会努力劳动的,绝不会丢脸。八年来我这是第一次向领导上请求。我一点也不想赖在省文联,李彬同志,我只想拉车!”听完我的梦话,李彬长叹一声,吸燃香烟,也递给我一支,严肃地说:“运动快要来了!拉车?谁不知道你的身份呢?你想过吗?太天真了,你!”说到这里,俯身向我,压低嗓子:“留在城市里,像邱原那样,危险得很哪!”

  对,她说到邱原。邱原,我的同案难友,1958年戴上帽子后,被省文联开除公职,留在成都,自谋生路。他先是开小店画广告,大饥饿的日子里又摆小摊卖汤圆,近两年在家中做模型工,又在提督街一家小店内刻字,生活过得不错。我应该去找他。他也许能替我谋一个能糊口的劳动,在成都。什么“危险得很哪”,我不相信,因为我相信我自己不会去犯法。谁知道五年后那句话应验了,邱兄在狱中自杀惨死……

  谈话临结束时,李彬再次婉言劝我千万不要留在成都。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此后三天,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慌乱爬,五次跑到提督街那一家小店去寻访邱原,五次他都不在。向店内一个胖老头打听邱原的家址,他又不肯告诉我一——想是邱原对他有所吩咐。这三天啊,困坐愁城,急死人了,我只能读一读消闲书,《御香缥缈录》啦《瀛台泣血记》啦《清宫二年记》啦等等,做学问的正经书一本也读不下去。三天过了,热梦冷醒,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得面向现实,及早收拾诸般杂物,准备哪天归去来兮,于是动手清理杂物,一一集中。我有英国的自行车Raleigh一辆,早已卖掉。家具不少,前几年挨饿时我卖得差不多了,所剩不过书橱、书架、灯柜各一,衣箱三口,盛书用的麻布口袋八九只而已。唯独书多,六百余册,多系五十年代中期以来,用微薄的稿费,从旧书摊和古籍书店辛辛苦苦搜罗来的,寄存在公家的藏书室内。清理这些书的时候,每一本都引起我的一段记忆和一缕感伤。书们虽曰智慧,实则同我一样愚蠢,不知大难之将至,还在那里神气地微笑着,逗我去读它们。我用扁挑和绳子将它们一挑又一挑,总共六挑,请到客房内来暂时安顿,堆成金字塔,然后分类集中,盛入麻布大口袋,忙得头上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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